首里的梅雨季节来得格外早,湿热的空气如同浸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王府的飞檐翘角上。糸州安恒跪坐在文书房的榻榻米上,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来自萨摩的公文。墨迹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晕开,仿佛预示着这些文字背后模糊不清的意图。
"看出什么了吗?"佐久川宽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日穿着正式的深色和服,腰间却反常地没有佩戴短刀。
安恒恭敬地行礼,指着公文上的一个词:"先生,这里提到'特别检阅',与往年的用词不同。"
佐久川俯身细看,眉头渐渐蹙起:"你的观察很敏锐。这不是普通的年贡查验,萨摩人这次另有所图。"
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萨摩武士正穿过中庭。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阵羽织,腰间的武士刀在细雨中闪着寒光。为首的中年武士目光如鹰,扫过文书房时微微停顿,与佐久川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那是岛津家的剑术指导,仲宗根玄蕃。"佐久川低声说,"据说他的示现流已得真传。"
安恒注意到仲宗根左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一种随时准备拔刀的姿势,带着毫不掩饰的威慑。
午后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琉璃瓦。安恒奉命将整理好的文书送往三司官处,在穿过连接偏殿的长廊时,听见假山后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这是最后的机会!"一个激动的声音说道,"清国已经自顾不暇,我们不能再指望他们的庇护。"
"但完全倒向萨摩,与背叛祖宗何异?"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反驳道,"别忘了,尚氏王族的正统性来自清国的册封!"
安恒认出第二个声音是年迈的三司官毛凤仪。他屏住呼吸,隐身在廊柱的阴影里。
"正统性能当饭吃吗?"第一个声音冷笑道,"萨摩的刀就架在脖子上!我得到消息,下月初一的检阅,如果他们不满意,可能会直接派'指导官'常驻王府。"
雨声渐密,掩盖了后续的对话。安恒待脚步声远去,才快步离开。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却不及心中泛起的寒意。
当晚的训练因雨改在室内道场进行。与那原统领亲自坐镇,要求每个侍卫练习徒手对刀的技巧。安恒与松村宗棍一组,在木刀破空声中辗转腾挪。
"注意步法。"松村在交错时低语,"示现流擅长大开大合的劈砍,但转身时会有瞬间的凝滞。"
安恒若有所悟,在下次交锋时故意卖个破绽,诱使对手全力下劈,随即侧身滑步,手刀精准地切在对方手腕位置。
"停!"与那原突然喝道,"这一招是谁教你的?"
全场寂静,只有雨声敲打窗棂。安恒单膝跪地:"是学生自己领悟的。"
与那原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大笑:"好!这才是我琉武者的样子!都看好了,面对强敌时,就要善用巧劲!"
训练结束后,松村特意留在最后。待众人散去,他示意安恒来到窗前。雨中的王府灯火阑珊,远处萨摩武士驻地的灯笼格外明亮。
"你今日在长廊听见的对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松村的声音很轻,"王府现在就像这雨中的灯笼,看似明亮,实则随时可能被风雨扑灭。"
安恒心中一凛:"松村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
松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接住檐下滴落的雨水:"你看,水滴虽小,持之以恒也能穿石。我们琉球人要学会做这雨水,以柔克刚。"
五日后,萨摩的"先遣队"正式入驻王府西侧的别馆。仲宗根玄蕃带着十余名武士,以"熟悉环境"为名,开始在各处巡视。他们的目光总是停留在防御工事和武备库的位置,偶尔还会用日语快速交流,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这日清晨,安恒正在演武场练习转掌,仲宗根突然带着两个武士出现。他们站在场边观看,毫不避讳地评头论足。
"软绵绵的,像是女人在跳舞。"一个年轻武士嗤笑道。
仲宗根抬手制止,目光却始终盯着安恒的动作:"这是唐手?看起来与空手有些相似。"
安恒收势行礼,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大人,这是琉球传承的'手'。"
仲宗根走近几步,突然出手如电,直取安恒咽喉。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安恒本能地后撤半步,手腕上翻格开攻势。两人手臂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反应不错。"仲宗根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看来不只是花架子。"
这时佐久川快步走来,将安恒护在身后:"玄蕃大人有何指教?"
"只是试试贵国武艺的成色。"仲宗根淡淡一笑,"看来下个月的检阅会很有趣。"
待萨摩武士离去,佐久川检查安恒的手腕,已经泛起一片青紫。
"示现流的发力果然刚猛。"佐久川神色凝重,"但更可怕的是他们试探的意图。安恒,从明天起,我教你破刀术。"
真正的特训在夜深人静时开始。佐久川带着安恒来到王府最深处的密室,这里存放着历代武术典籍。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破刀术的精髓不在硬碰硬,而在'听劲'。"佐久川示范了一个微妙的身法,"要在刀锋及体的瞬间,感知对手发力的方向,顺势而为。"
他取出一卷泛黄的卷轴:"这是先辈在与倭寇交手中总结的心得。萨摩的示现流虽然刚猛,但过于直接,缺少变化。"
安恒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每一个动作都要反复练习上百遍。手腕的淤青还未消退,又添新伤。但他从未叫苦,因为在每一次疼痛中,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
某夜训练间隙,佐久川难得地说起往事:"我的祖父经历过萨摩入侵。他说当时那霸港的海水都被染红了,但活下来的琉球人从未停止抵抗。武艺可以失传,但反抗的精神不会。"
安恒抚摸着卷轴上已经褪色的血迹,仿佛触摸到了那段惨痛的历史。
六月中旬,局势进一步紧张。萨摩以"保障安全"为名,在王府各处增派岗哨。琉球侍卫的活动受到严格限制,连去武备库都需要萨摩武士陪同。
更让人不安的是,开始有萨摩武士故意挑衅。他们会在狭窄的走廊里故意碰撞琉球侍卫,或者在使用训练场时故意超时。每次冲突,仲宗根都会"恰好"出现,假意训斥部下,实则观察琉球人的反应。
这日午后,安恒亲眼目睹一个年轻的琉球侍卫因不堪羞辱,与萨摩武士发生争执。双方正要动手,松村宗棍及时赶到。
"住手!"松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先向萨摩武士行礼致歉,然后转向年轻侍卫:"去禁闭室反省。"
待萨摩武士得意地离开后,松村才对安恒低声道:"看到吗?有时候忍耐比反抗更需要勇气。"
安恒不解:"可是这样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退让是为了更好的出击。"松村意味深长地说,"记住,下月初一的检阅才是真正的战场。"
六月最后一天,佐久川召集安恒和几个亲传弟子在密室做最后准备。
"明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冷静。"他郑重告诫,"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代表着琉球的尊严。"
安恒注意到佐久川的腰间佩戴着一把古朴的短刀。他认得这是佐久川家族的传家宝,平时从不轻易示人。
夜深了,安恒独自站在文书房的窗前。明天就是七月初一,萨摩正式检阅的日子。雨已经停了,月光破云而出,将王府的屋瓦照得发亮。
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月有阴晴圆缺,国有盛衰兴亡。但只要心中的明月不落,希望就永远存在。"
远处萨摩驻地的灯火依然通明,隐约传来武士们练习的呼喝声。安恒握紧双拳,感受着掌心因连日苦练留下的茧子。
无论明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不仅是为了个人的尊严,更是为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为了那些在历史长河中默默守护着琉球魂魄的先辈们。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首里城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暴风雨前的宁静中,安恒仿佛听见了历史的车轮正在缓缓转向。而他,这个普通的琉球少年,即将被推上时代的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