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王君安之若素,拒绝钻进最没尊严的角落,只关心夫人衣不蔽体,从容不迫地拿起衣袍替她遮羞,“夫人别慌,别急,别怕。”
他的从容起到了镇定的作用,张行愿很快就缓过来了,穿戴整齐重新振作,正打算前去给阿卓开门,却被身后的男人拽了回来。
她再度落入那副叫她依恋的胸膛,可摄政在外,她不敢耽搁,怕稍有闪失就暴露法王。
“我得去会会莲镶则,你知道我不想去,不得不去,必须要去。”
“我知道。”皎双抓紧她的手,“我只是舍不得,放不开,只因无常说来就来。”
既然无常说来就来,他又何必非要舍得放开,不舍就不放!
外头阿卓催命似地敲着门,“先生,你必须从速离开,不然那些护卫就要闯进来了。”
张行愿捧住情郎的脸庞吻了又吻,想说点什么,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推开他果断朝外走,又被他很固执地拉了回来。
张行愿十分焦虑地看着他,“你明知道我必须要走。”
他神色黯然,手抓得更紧,“我想胡闹一回。”不愿把共度的良宵让予旁人,不愿看她奔赴他人。
“摄政来得蹊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在意你。”
张行愿不以为然,“他在意我能不能帮着他把蓉儿骗到手,他在意我能不能做一条为他所用的走狗。”
“非也。”他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在这种时刻来到小宅,岂是为蓉儿,无非是怕你为八都和小莹的假婚事伤心受委屈。”
张行愿震惊得差点笑出声来,“他怕我伤心受委屈?岂不是豺狼发善心了?”
皎双却笑不出来,捏了捏她俏皮的脸蛋,“夫人不信,是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堂堂摄政,岂容他人怠慢?如今他却带着护卫在小宅门外候着,不乱闯,不硬来,是为尊重夫人,给夫人体面,同时又给八都和小莹施压,不许他们与夫人纠缠。”
她怎么听怎么不信,可他似乎有点道理,让她一时无法驳斥。
那个火眼金睛唏嘘地又叹了口气,“当初他为你呵斥仆人,我就已经察觉到端倪。”
当初……是指那日,她上摄政府会情郎,为那白色铃兰失了神,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却被摄政府的带路奴仆一顿训斥,最后那厮向摄政邀功,反遭摄政冷声责备。
对此她有另一种解读,奴仆为表忠心耿耿用力过猛,训斥她的声音打扰了摄政与法王的谈话,故而引起摄政不满。
“夫君脑洞惊人,洞察能力不输于我,来日也可改行做编剧,就是话本先生。”
外头阿卓又来叩门,“先生,你得快些,那些护卫扬言要将八都剁成八块。”
“摄政果真在意夫人,今夜到此他不为别的,只为夫人。”皎双心头一阵酸涩,知她专情,却唯恐旁人对她用情,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她远比料想地更加贪心。
张行愿察觉到他的不快,捧住他的脸庞对他吻了又吻,纵然小宅之外有摄政压境,可她做不到把心爱之人留在这样的困境里独自神伤。
所谓善待,不过如此,不把心爱之人丢给他的想不开和不释怀,在他陷入情绪困境时拉他一把。
“皎双,不管莲镶则为何而来,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就行了。”
“是吗?夫人再说个誓言让我听听。”
她挺指立誓,“我张行愿可不是什么花心海王,我对皎双一心一意,天地可鉴。”
那个虽不懂得何谓花心海王,但从语境上大致推断出那是一个不专情的罪名,听得情人誓言,他心里舒坦了些,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我对夫人钟情不渝,天长地久。”
“好了傻子,我去会会摄政,回来依然爱你,要对我有信心。”
他说得不多,可她全都懂得。
他笑着送她往外走,被门外的阿卓推了回来且瞪他一眼,“你这样早晚要害了先生!”
张行愿压低声音说:“骂得好,男人就是费劲,男色就是误事。”
她匆匆闯进夜色,用一个回眸道别了八都与阿卓,她要再晚走一步,那些个护卫可就要奉命取下八都的狗头。
鲍子巷很窄,马车是进不来的,摄政和他的带刀护卫冒着寒风挺在当中,未免显得小题大做。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像黑夜的獠牙,让过路客匆匆一瞥就绕了开去。
护卫们神色严峻,仿佛在执行什么国家级的重要任务,一个个严阵以待,时刻准备冲锋陷阵,仿佛要为巴掌大的小宅和手无寸铁的八都献出他们年轻的生命。
张行愿被这架势整无语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什么朝廷钦犯。
“大人,大可不必啊,这是为哪般?”她慨叹一声,视线越过那些护卫朝莲镶则看去。
那厮一遇上她无辜、无奈且格外坦荡的目光,就很应激地转开了眼,随后快步走出了鲍子巷。
不等她抬步追去,那些个护卫便将她押出了巷子,用逼迫的手段邀请她走进摄政的车厢。
张行愿一坐下就赔笑脸,“大人日理万机,这么晚还不休息,到鲍子巷找我何事?不对,大人怎么知道我在鲍子巷?”
“在传喜园没找到人,我猜你会到此。”他的冷酷的声音里多了一种不自然的装酷,“你是一点意外也不愿给我,对那茶摊郎仍旧念念不忘。”
他莫须有的坏情绪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负资产,她不予理会,公事公办问:“大人找我何事?”
莲镶则对答如流,“这么些日子过去,《空花万行》的第二幕戏早该写完了?交出来,蓉儿又一次因你被禁足,我想她看到这个定会开心。”
她眼珠子一转,说:“大人不如设法将我送进支府,我有的是办法替蓉儿解闷,与她数日不见,我也甚是想念,至于话本,实不相瞒,目前还拿不出手,不是搪塞之词,本子还需要完善。”
“想进支府?想都别想。”莲镶则不假思索说:“你想找死,我随时可以帮你,何必费尽心思把你送到支玉手里。”
张行愿大不敬地撇了撇嘴表示不屑,“阿卓与我的茶摊郎在一起,又不是我乐意的,这玉公子怎么还恨上我了?我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被抛弃的,按理说应当惺惺相惜才是。”
那位大人拿他肉眼可见的不悦瞪她,“只有你沦落,别拉旁人下水,若是这话被支玉听了去,信不信你会变成第二个茶摊,被人砸得粉身碎骨。”
张行愿干脆收声,与这位大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也懒得问他车马要驶向何方,横竖他会要挟、会勉强、会绑架,听之任之好了。
她一安静,那位大人便忍不住去留心她的安静。只因她有眼无心,根本瞧不见他,便恰恰让他在被疏忽的空隙里为所欲为。
她浑然不知,自己正被旁若无人地打量、审视、观察、在意。
“你的茶摊郎将要迎娶阿卓为妻,你至今对他还不肯死心?”
她垂头轻叹,不得不又演上了,“爱和不爱都很容易,难的是放弃和不放弃。”
那位大人挑了挑眉梢,“怎么说?”
“爱和不爱多是随心所欲,放弃和不放弃多是迫不得已。故而爱和不爱都很容易,最难的是放弃和不放弃。”
“放弃有什么难的?不要执着就好。”
张行愿直摇头,“不要执着,是多少出家弟子修行半生都做不到的事。放弃是很难的,只要还爱,不放弃是很难的,只要不爱。”
“呵。”
“大人不信?大人放弃摄政之位是很容易的,只要大人不对权力执着,大人不放弃摄政之位是很难的,只要大人不再执着。”
莲镶则旋即出手扼住她的咽喉,“对我愈发放肆,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他的指尖在她的颈间作力,坚硬的指甲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掐出一道道凹痕。
她忍耐着疼痛心平气和地说:“我从未想过大人会舍不得杀我,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我恳请大人,就算要杀我,也等我写完《空花万行》,这样我便死得其所。”
他忿忿然松开了她,“你要死,我就要你死也死不成。”
张行愿不由苦涩一笑,原来要从他这里活下来是这般容易,不想活就可以了。
“大人和玉公子真是一样一样的,与我素无恩怨,但莫名其妙就对我恨之入骨,稍不顺心就要将我置之死地。我张行愿,蝼蚁而已,任人轻贱,随你们吧,有权有势就要杀我,我只是不懂,怎么都想我死呢?我就这么有死的价值?这世间,就这么缺我一座孤坟?”
这一席话让莲镶则一阵烦躁。
她不在意他的情绪,继续用说说笑笑的态度没心没肺地讲着,“看来,我得先给自己定一个墓碑,不然哪天我死了,谁会替我操心这些事,连茶摊郎都不要我了。”
他别转脸,不情愿再看她。
张行愿也不愿再开口,戏是演的,但心里的悲哀是真的。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去,性命竟可任人拿捏。
车马停在了传喜园,张行愿小心翼翼地道了声谢又道了告辞,那位大人不言不语,她便壮着胆子离他而去,一猫腰出了车厢,刚跃下车辕就发现他几乎同时到了地面。
她收敛着心头的抵触赔着笑说:“时候不早,大人还不回去歇息?”
“不必假惺惺关心,走吧。”
张行愿讶异地问:“大人何事要随我回传喜园?”
“我要拿话本。”
“我方才说了,话本……”
“你写成什么样蓉儿都会想看的,我今晚必须要拿到。”
她能怎么办,只能由着他跟着自己进了西楼。
戏早已落幕,戏客早就散去,周遭静得连呼吸都是声张。
张行愿肯定不能带他去她的阁楼,便将这位不受欢迎的访客请进了园主的值事房,曾经在这里,莲镶则逼她用滚烫的茶水灼伤自己。
今晚回到故地,她依旧要对他毕恭毕敬,亲手为他沏上一壶好茶,当日的伤在记忆当中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就揉了揉自己的手。
这个动作被他收尽眼底,莲镶则心口一紧,重重地将宣扇往茶案上一拍,她便如惊弓之鸟,痩肩不受控地抖了一抖。
她这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比对他破口大骂更叫他不快。
他很有情绪地吩咐,“斟茶。”
她忙不迭上前伺候。
他不屑笑道:“我以为你不怕我。”
“怕的,我怕疼。”
他笑不出来了,神情里只余下一分不屑,不知是对人还是对自己。
张行愿低眉顺眼说:“大人小憩片刻,我这就去把话本取来。”
她一转身,那抹沉在他心底的不忍便浮上了脸庞,那日的情景跃于眼前,他又看到了她当日的倔强,勇猛和绝望。
又看到了她的要强,强悍和悲壮。
他看到了她对他的厌恶、痛恨和鄙视,又看到了她对他的释怀、冷淡和无视。
就是在这些千变万化中,她逐步逐步将他捕捉。
他后知后觉,而她不明所以。
张行愿只想尽快把他应付过去,回阁楼里取了话本就往回走,一脸无辜又恭恭敬敬地把话本奉上。
曾经她作过这样的设想,造个恋爱版的假本以备摄政突击检查,现如今突击检查真的来了,但她的版本既不真也不假,就是个还没定稿的半成品,台词上不含任何反动内容,所以她大大方方地呈交。
第二幕戏有新人物出现,川之翎他哥川之云登场,阻止川之翎为个尼僧就再陷泥沼。戏剧冲突是有的,可写的人对情节的构思不满意,下笔少了情绪驱动,看的人便也索然无味。
莲镶则放下话本,瞥了眼在旁候着的行愿先生,“第二幕戏不如第一幕戏。”
“是。”没成想他是个懂戏的,张行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戏没写好,有许多处需要修改,可要怎么改,我尚未拿定主意,眼下我有点写不下去,正为此发愁呢。只是大人要查阅,我只能硬着头皮交出来,我不想再有人因我怠慢之过被罚跪。”
莲镶则冷笑一声,“你还挺记仇,那日的事记到今日。”
那是当然,那日园主为替她解围,一把火烧了传喜园,这事她没齿难忘。
那时若是她趁早交出话本,是不就没有莲镶则上门滋事的理由了?
“我只是谨记大人威德,不敢再亵渎啊。”
“含沙射影?”
“不敢。”
“说说你的戏。”莲镶则斟了杯茶放到对座,“坐。”
张行愿听令就坐,却不愿去碰那位大人纡尊降贵给她斟的茶。
“大人要和我说戏?”
“但说无妨,我问你,川之云为何要阻止川之翎帮扶同悲?”
“因为他在乎他的亲生阿弟。”
“如果他不在乎呢?”
“那他就没有这么做的立场和动机。”
莲镶则嗤之以鼻,“如果他真正在乎的是同悲呢?”
张行愿不得不顺着他的脑洞往后延伸,“他为什么会在乎同悲?他爱她?”
“是又如何?”
张行愿咋舌,“这个转折未免太突兀了,他爱同悲什么?爱他是个尼僧?”
“爱她的勇敢,脆弱,顽强,孤独。”
“他要横刀夺爱,夺亲弟之爱?”
“是又如何?”
莲镶则坚定得仿佛他就是川之云,是他要去夺谁之妻。
张行愿瞧着他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不禁乱开脑洞,想他若是凭这个架势去和支玉竞争阿卓,那必定是一出好戏。
她应该试试把玩笑开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