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少年清澈的嗓音让昏昏欲睡的姜雾雨打了个机灵。
她蹲在地上,变扭的姿势使腿脚麻木。
她艰难地地抬起头,看见裴衍烬的第一眼,喜出望外扬起了笑容。
“没想到你真的安了大门,我都没有进去,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呢。”
少女还穿着校服,身后背着巨大的书包。
裴衍烬侧头看了看外面即将落下的夕阳,眉头微蹙,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赞同。
“怎么这么晚过来?”
姜雾雨像是早就等着他问,立刻解释,“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机会,我...家里人给我安排了礼仪课,之前每天都逼着我上课,根本没有时间出来。”
距离上次姜雾雨前来,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天气从盛夏跨到了深秋,接近年关,姜明志的公司业务愈加繁重,他终于减少了对姜雾雨的看管。
“你扶我一把。”
姜雾雨向裴衍烬伸出了手。
她蹲的太久,腿都麻了,根本站不起来。
裴衍烬目光落在那只白嫩纤细的手上,再用余光瞟向自己,满是硬茧的手上还沾染着未能洗净的机油。
裴衍烬顿了顿,向前一步,示意姜雾雨抓住他的衣服。
姜雾雨没答应,“手给我,我都看见了,就一点脏而已,我不嫌弃你。”
裴衍烬反而把手往身后背去,“很脏。”
最近有厂家高价收购材料,他在电脑城后门的废品堆里翻了整天,勉强达到了买家的要求。
姜雾雨一点不客气,“我手也麻了,没有力气。”
漂亮的眼睛睁圆,无声地和裴衍烬对峙。
半晌,裴衍烬终于受不住少女那娇嗔谴责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侵入肺腑的雾气,灌满气管,使人丧失了所有力气。
终于,他将肩上沉重的布袋放在地上,双手伸出,将姜雾雨整个托起。
姜雾雨原本想着让裴衍烬拉起自己就算了,可真站起来时,长时间蹲着导致的低血压和腿麻,一瞬间袭来,让她眼冒金星,眼瞅着就要朝地面栽去。
“小心。”
裴衍烬连忙扶她。
姜雾雨整个人栽进了裴衍烬怀里。
她闻到了浓重的金属尘嚣味道,以及更深处的,少年身上衣服被洗净晒干的太阳味道。
姜雾雨不由自主地多深呼吸了几口。
意识到了怀中的少女在干什么,裴衍烬几乎是僵直在原地,他不敢出言阻止,更不敢推开,反而在陌生又意外的拥抱中,心中生出了隐秘的期许和渴望。
他就这样,坠着急促的心跳等待着姜雾雨主动放开他。
可是一秒、两秒,怀中的少女仍然没有撤开距离的意思。
直到他听见姜雾雨闷闷的声音,“裴衍烬,我腿麻了,走不了。”
姜雾雨其实不是腿麻了,是先心病带来的后遗症低血压,但她不想告诉裴衍烬实话,于是用腿麻作为托词。
姜雾雨心中打鼓。
她感受到裴衍烬原本虚虚搂在她身后的手收紧,随后一手按着她的腰,另一手托住了她的大腿,将她整个人如同抱孩子一般抱了起来。
身体悬空,姜雾雨的第一反应是,幸好现在深秋,她穿的不是私立贵族学校那套夸张的短裙夏季校服。
裴衍烬把她抱到了沙发上放下。
姜雾雨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堪堪称为家的地方,相比于她两个月之前的光顾,添置了许多东西。
多了身下柔软的沙发,几把带着软垫还算崭新的椅子,墙角的木柜,甚至还多了个卫生间。
姜雾雨盯着墙角卫生间洁白的地砖发愣,那卫生间干净得可以说是尤为突兀,和周围粗糙的水泥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犹疑着询问裴衍烬,“那是你自己砌的砖吗?”
裴衍烬正在将他捡回来的一堆零件分类整理,闻言抬头,姜雾雨惊喜的目光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回答也带上了腼腆,“自己做比较省钱。”
姜雾雨转了个身,趴在沙发上,翘着脚撑着下巴看裴衍烬摆弄东西。
“那些坏人没有再来找你吗?”她问。
她不知道裴衍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从南街稳定的三口之家变成了独自一人在外流浪,但她直觉裴衍烬不会说,所以只是装作天真,称呼那些触犯法律的狂徒为坏人。
“他们...”裴衍烬并未对姜雾雨设防,只是思索着措辞,希望不要吓到眼前这个天真柔软的女孩。
“他们暂时被别的事情拌住了脚。”
其实裴衍烬也只能从逃离时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他的父亲,那个原本就和南街市井格格不入的裴立新,身世似乎并不简单。
思考很快被姜雾雨雀跃的声音打断,“那既然你这里很安全的话,今晚就让我留宿吧,恩人。”
“我不是你的恩人。”
裴衍烬蹙眉反驳,他几乎是条件性地认为这句夸赞奖赏的话会给他带来惩罚,随后紧接着意识到能够惩罚他的人此时已然生死下落不明,而面前的女孩平和明亮的双眸,没有任何危险。
姜雾雨还在歪着头等他的回答。
裴衍烬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姜雾雨问了他什么。
留宿?
“不...你...和家里吵架了吗?”
“算是吧。”姜雾雨答得模棱两可。
事实上,因为姜明志让她去学习礼仪这一举动,关娇娇对她从原本的不在意升级成了潜在的敌对关系,年末姜明志到处出差,关娇娇变本加厉地找茬。
说出去都会让人觉得可笑,偌大的姜家,总是没有姜雾雨的餐食和衣物,会两三个小时不给她开门直至姜雾雨深夜在门外冻得几乎晕厥,而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她的床总是潮湿的,带着股难闻的馊味,不知道是那些佣人粗心,还是刻意为之。
关娇娇并不怕姜雾雨离家出走,姜家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要姜雾雨的生母王敏蝶还在姜明志的看管下住院,姜雾雨就会老老实实地做姜家的小女儿。
姜家还没有她在裴衍烬藏身的这栋废楼里睡得舒服。
所以姜雾雨干脆来了。
她直觉眼前这个少年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果不其然,裴衍烬虽然面上表现为难,但根本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姜雾雨又换了个姿势趴在沙发上,“别想了,你家一点都不差,我很喜欢。”
家?
她用了这个字眼,裴衍烬怔愣着看着自顾自窝进沙发里的女孩。
她挑了个舒适的姿势,从书包里掏出厚重的书本,挑挑拣拣,随后翻开一本,开始写作业。
裴衍烬的所有疑问被他憋进肚子里。
他自认为和姜雾雨不过萍水相逢,虽然之前每次相见的情形都很紧急,但二人完全谈不上熟稔到可以共处一室的地步。
姜雾雨咬着下唇,眼前的题目太难,那些数学符号胡乱在她的眼前飘,思绪也随着这些符号飘远。
其实从前在南街时,裴衍烬也曾救过她。
那是她的便宜弟弟张鸿刚来家里的时候,姜雾雨还不知道张鸿天生坏种秉性恶劣,她只当对方真是她弟弟,试图接纳他。
姜雾雨邀请他去南街附近的公园玩,公园里有个常年无人打理、长满绿藻的水潭,里面除了苟且的小鱼,再也没有其他活物。
姜雾雨因为好奇里面的小鱼,于是蹲在水潭边看,可突然一阵巨力,她被推下了水潭。
姜雾雨根本不会游泳,只能在水中扑腾挣扎,头顶传来张鸿幸灾乐祸的声音,“哈哈哈,你要变成绿色的僵尸咯,绿色的僵尸!”
姜雾雨试图朝岸边靠近,张鸿却不依不饶,又往水潭里扔了好几样岸边遗弃的重物,姜雾雨在水下被砸中,虽然不致命,但她很快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张鸿大喊着“我打死了僵尸!”跑远,姜雾雨缺氧脱力,水潭的波澜很快消失,除了尚未闭合的绿藻,很快,将没有人知道这死水下面有人溺水。
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姜雾雨被人救起,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一味地哭喊自己不要回家。
裴衍烬面对姜雾雨的情绪崩溃,束手无策,只能硬着头皮把她往自己家带。
即使他身上挂满了水藻,再加上姜雾雨,他知道只要回家,必将迎来裴立新的狠厉的责罚。
最终那天姜雾雨被彭小丽送回了家,而她远远地看见裴衍烬瘦削的背影,裴立新张牙舞爪的阴影在夕阳下将他完全笼罩。
学校的心理老师说,人会选择性地遗忘使自己痛苦的事情。
所以姜雾雨盯着裴衍烬的背影发呆,觉得他应该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不多时裴衍烬转身,手里端着一碗面,走近沙发,在姜雾雨身旁蹲下。
“抱歉,我这里没有什么吃的。”
他的指尖捏在碗底,用力到泛白。
“好香。”姜雾雨眼睛一亮。
她抛下手中的题目,俯身嗅闻,就差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了。
垂落的发丝轻扫过裴衍烬的虎口,碗中的清汤泛起波纹。
一碗面让裴衍烬在姜雾雨心中的恩人形象迅速拔高。
这个厨艺在她心中可以位列第二,远超姜家那些势利眼的专业厨师。
当然,第一是她妈妈,这个位置不可撼动。
“你好厉害。”姜雾雨真心实意地夸赞。
短短两个月,这废楼一角的烟火人气比一屋子几十号人的姜家更浓。
“像你这样天才的人才应该在我们学校上学,和你一比,我那些同学都像是没开智的原始人。”
裴衍烬完全招架不住女孩直白而闪烁的目光,耳朵泛红,整张脸像是在燃烧。
他低声,“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好。”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姜雾雨加重语气,坐直身体。
裴衍烬以半蹲的姿势抬头瞄了眼姜雾雨有些嗔怒的表情,但还是坚持,“我没有。”
姜雾雨见状,置气地把空碗往他手里一塞。
“你没有,你是蠢货,你是笨蛋,你是坏种,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