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55年,新元市,下午四点十七分。
墨渊走出天穹资本那场暗流涌动的发布会现场,午后的阳光透过凌云塔的玻璃幕墙,在他身后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城市特有的、混合了能量尾气与植物清香的复杂气息。
他没有立刻返回实验室,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虽然轻松取胜,但也耗费了些许心神。
此刻,一种久违的松弛感悄然爬上心头,如同算法符箓在识海中顺畅流转时的愉悦。
他决定给自己放个短假,去附近的“沁心园”社区公园走走。
沁心园位于凌云塔西侧三公里处,是一片闹中取静的绿地。
公元2055年的公园,早已不是旧时代单纯的绿植堆砌。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经过精心规划,引入了多种基因改良的珍稀植物,有些叶片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有些花朵则能随着声波震动改变颜色。
空气中浮动着微纳米级的环境调节机器人,它们像透明的尘埃,默默维持着园内的温湿度与空气质量。
墨渊沿着蜿蜒的磁悬浮步道缓缓前行,步道两侧是修剪整齐的“翡翠绒”草坪,脚感如同踩在顶级的记忆棉上。
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休闲常服,衬得他本就出色的五官愈发清俊,行走间自有一股常人难及的从容气度。
过往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又被他周身那股淡淡的疏离感拉回现实。
他走到公园深处,一片被环形步道环绕的花圃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片花圃约莫半亩大小,与周围的高科技景观不同,这里的植物虽然同样珍稀,却带着一种更自然、更蓬勃的生命力。
每一株植物的姿态都恰到好处,既不显得杂乱,也没有过度修剪的刻板。
各色花朵次第开放,色彩搭配和谐得仿佛一首无声的田园诗。
花圃中央,一位老者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
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头发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工装,袖口和裤脚都打着整齐的补丁,却异常干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没有现代智能终端,而是挂着一个油光锃亮的旧时代算盘,算珠是温润的红木制成,边缘被岁月摩挲得光滑如玉。
老者一边用一把小巧的银质小铲子松着土,一边哼着一段旋律古怪、不成曲调的小调,调子忽高忽低,带着几分随性与悠然。
他时不时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右手伸向腰间,捻起几颗算珠,噼噼啪啪地拨弄几下,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复杂的账目。
那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这充斥着低鸣和信息流的未来公园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墨渊停下脚步,站在花圃外围的白色石子路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位老者。
他的瞳孔中,数据流无声地闪过,快速分析着老者的动作轨迹、呼吸频率,甚至是那株淡紫色小花的生长数据。
然而,分析结果却让他微微挑眉。从纯数据角度看,老者的动作效率不高,甚至有些“冗余”,但他每一次下铲、每一次拨弄算珠、每一次哼唱,似乎都精准地契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陈伯,您这株‘月心草’,是该松土了,但这铲子的角度,再偏左三度,力道减一分,效果会更好。”
墨渊忍不住开口,声音温和,如同春日流水。
老者闻声,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来。他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几分狡黠和审视。
他上下打量了墨渊一番,目光在他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月白色常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最后落在墨渊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上。
“哦?小伙子懂这个?”老者,也就是陈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干净的牙齿。
他没有因为墨渊的“指点”而不悦,反而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将小铲子别回腰间的皮套,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然后双手往工装围裙上擦了擦。
“略懂一些数据模型。”墨渊微微一笑,走近两步,目光落在那株被称为“月心草”的植物上,“它的根系偏向东南,土壤湿度略高,您刚才那一下,虽然没伤到主根,但扰动了它的毛细吸收网络。”
陈伯闻言,挑了挑眉,重新蹲下,仔细观察了一下刚才松土的地方,又用手指捻起一点土壤搓了搓,然后站起身,看向墨渊的眼神多了几分认真。
“嘿,看不出来,小伙子年纪轻轻,倒是有双好眼睛。
不过,”他话锋一转,伸手从腰间解下那个旧算盘,拿在手里掂量着,“我这老骨头,用不惯你们那些花花绿绿的屏幕和数字。
我这宝贝疙瘩,可比什么模型都准。”
说着,陈伯熟练地将算盘横握,左手扶住,右手拇指和食指如行云流水般在算珠上拨动起来。
“噼啪、噼啪、噼啪……”清脆的响声连成一片,如同某种古老的密码在空气中跳跃。
他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清明后,谷雨前,月心草,三分湿,七分干,东南风来根须展……”那口诀不像任何已知的算法语言,更像是一首朴实的民谣。
墨渊静静地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注意到,陈伯拨动算珠的节奏,竟然和他之前哼唱的小调韵律完全一致。
而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口诀,每一句都对应着一种植物的生长特性和养护要点。
“您这是……在计算植物的生长周期和养护方案?”
墨渊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
“算?也算,也不算。”陈伯停下拨弄算珠的手,将算盘重新挂回腰间,像是抚摸宠物般拍了拍冰凉的算珠,“这叫‘顺天应时’。
万物生长,都有定数,也有机缘。我这算盘,记的不是数字,是日子,是节气,是风雨,是这园子里每一棵小家伙的脾气。”
他指着花圃中一株叶片呈扇形、边缘泛着金边的植物说:“那是‘金风玉露’,喜阴,但每月初三、十六,得见点晨露,多一分则叶黄,少一分则茎弱。”
又指向另一株矮胖的多肉状植物:“那是‘地脉琼浆’,浇水?
看天!看地!看它自己的‘脸色’!算盘算的是往年的经验,口诀记的是祖辈的智慧,这双手,摸的是它们的‘心跳’。”
墨渊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快速在脑海中构建模型,将陈伯描述的这些“非量化”因素——节气、风雨、植物的“脾气”、“脸色”、“心跳”——尝试转化为可计算的参数。
然而,他发现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些因素之间的关联复杂到了极点,充满了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远超现有任何基础数字模型的处理能力。
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陈伯仅凭一个旧算盘、一套自创口诀和所谓的“直觉”,将这片珍稀花圃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一株植物都生机勃勃,状态完美。
其精准度和效率,丝毫不亚于他用初级算法模型管理的实验数据。
“这……”墨渊张了张嘴,心中掀起了波澜。
他一直认为,宇宙的终极奥秘藏在冰冷的数字和严谨的逻辑之中,创世代码便是最高形式的体现。
但此刻,陈伯所展现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算法”——一种完全基于自然规律、经验传承和感官直觉的“模拟算法”。
它不依赖数字,不依赖逻辑,却精准地模拟了生命与环境的复杂互动。
这就像……这就像用最原始的算盘,上演了一场精妙绝伦的生命交响乐。
陈伯看着墨渊变幻的神色,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他撇了撇嘴,带着几分自得和对“高科技”的不以为然:“小伙子,别老盯着那些屏幕上的数字。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手摸到的,心感觉到的,比任何数字都来得真切。
这园子里的花草,可不是一串冰冷的代码。”
墨渊沉默了。他站在那里,阳光透过珍稀植物的叶片,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着陈伯再次弯腰,哼起那不成调的小调,手指在算盘上灵活地跳跃,仿佛整个花圃的生命韵律,都掌握在他那看似苍老的手中。
一种全新的认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墨渊的识海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一直追求的“道”,或许并不仅仅存在于0与1的极致逻辑和创世代码的冰冷架构之中。
眼前这位陈伯,用最古朴的方式,演绎着另一种“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