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秋日与瑞士不同,冷空气死死地附着在皮肤上,像一件永远也拧不干,沉甸甸裹在身上的旧毛衣,阴沉湿重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会深入骨髓。哥特式的塔楼刺破灰铅色的天空,古老的墙壁爬满了枯黄的藤蔓,三一学院标志性的宏伟门楼在浓雾中只剩下一个巨大威严的轮廓。
每年都会有成百上千名学生涌入这座学府,而在1948届的新生当中,一道来自东方的身影格外突兀。他身形挺拔,步伐利落,就是身上的西装面料,对比周围身世显赫的绅士淑女来讲略显廉价。那张线条冷硬的东方面孔上,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整个人活像一把插入天鹅绒的武士刀。
稻玉狯岳,鬼族新晋的下弦六,鬼舞辻无惨亲点的留学生。此刻,他正站在走廊的阴影之下,手里捏着那份贵重的录取通知书和法学专业课程表。
鬼王的推荐信和一笔丰厚的奖学金让他顺利入学,但也仅此而已,无惨想要的,只有最后的结果。至于过程,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去拼杀,像过去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所做的那样。
深夜,图书馆的穹顶上只有几盏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稻玉狯岳端坐在其中一个光圈下,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摊开的书籍:《普通法原理》《衡平法精要》《法学词汇注释》(拉丁文版)…几乎每本书都厚重如砖块。
初期的学习异常艰难。法学是严谨而浩瀚的体系,对狯岳这个半路出家的前打手而言,无异于攀登绝壁。
语言是一个巨大的障碍,课堂上,教授抑扬顿挫的牛津腔夹杂着大量拉丁文术语:ratio decidendi,obiter dicta,stare decisis…这些拗口的词汇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讲义和判例汇编,看得狯岳头皮发麻。
语言的障碍只是表象,更深层的痛苦在于思维逻辑的颠覆。打官司的精髓在于从浩如烟海的先例中抽丝剥茧,寻找适用于当前案件的法律原则,这需要极强的归纳推理和类比能力。
每周一次的小班制导师辅导课更是狯岳的处刑噩梦,围坐在古老橡木桌旁,被导师的目光审视,被要求阐述自己对某个法律问题的见解,并随时准备接受其他同学的发问。狯岳的英语带着明显的日式口音,他的词汇量有限,表达时常不达意,或者过于生硬直接。
可恶!下弦六苍白的脸色在灯光的映衬下格外阴森,他回想起导师的蹙眉,同学们带有优越性的嗤笑。这些东西与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狯岳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暴力逻辑,在鬼杀队,他的呼吸法能让严厉的培养师露出笑颜。在猗窝座的安保公司,他同样也是最高效的清道夫,刀光之间,目标人首分离。
而人类的法律条文,层层嵌套,环环相扣,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陷阱,狯岳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迷宫。
劳动合同条例?烦死了!以前加入鬼杀队又不需要这种东西,哦,怪不得产屋敷耀哉那个混蛋能轻易让人送死,原来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心组织,连张卖身契都不用签!
商业纠纷?股东权益?董事责任?把对方公司的头头抓过来,或者直接干掉,股权不就到手了吗?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这种需要玩弄文字游戏的学问,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一种被羞辱的愤怒,仿佛他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力量,在这里却成了野蛮无知的象征。
巨大的落差感啃噬着他,稻玉狯岳对自己有着近乎残酷的要求,他可不能被这些连血都没见过,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小姐公子哥踩在头上!
于是,狯岳开始了不眠不休的恶补钻研,鬼族无需休息的强悍体质,以及从前苦练呼吸法所磨砺出的可怕专注力,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身体内的鬼血不安地躁动,狯岳过于专注复杂的文字,大脑反而放松了对身体拟态的控制,原本只是比常人略显苍白的皮肤,现在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冰冷光滑,毫无生机,甚至能从中看出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
“Bloody hell!ghost!”尖锐的叫声从狯岳的对面响起,来自一起熬夜学习的宿友菲利克斯,他的瞳孔中充斥着不可言说的恐惧,活像见到了鬼。
该死!狯岳的心脏狂跳,拟态失控,在人类精英的巢穴中心,这简直是自杀行为!无惨大人会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更糟!
杀了他灭口?不,不行…血迹,动静,还后续的调查,这会将所有鬼族,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瞬间,大脑克制了鬼的本能,狯岳强行压下翻腾的鬼血,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去模拟人类的生理状态。他刻意地用手揉了揉眼睛(实则为了遮住自己的脸),营造出一种疲惫的假象,直到脸颊两侧重新充血红润。
“对…对不起,”狯岳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伪装的虚弱,他尴尬的眼神闪躲,半解释半控诉道,“法律这东西实在太难了,我从早上复习到现在…一整天!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吓到你了,抱歉…”
菲利克斯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看着狯岳那副憔悴不堪的模样,这个古怪又沉默的日本宿友确实一直发了疯的在学,又联想到自己也是被一篇论文折磨得头昏脑胀,大家都是水深火热的剑桥新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油然而生。
“哦…我的上帝,狯岳,”菲利克斯按住胸口,声音还有些发颤,“我能理解…太能理解了!第一学期简直要把人逼疯!这破灯光,还有这鬼地方的压力,让人产生幻觉再正常不过了…你要不去看看校医,健康最重要。”
“不用了,谢谢。”狯岳摆摆手,那颗悬着的心终于算是落下了。
鬼…自从跟随鬼王离开日本,他好久没有被别人如此直白的称呼了,他以为过去的一切已经沉没在太平洋,但现实却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学习人类的规则,多么完美地伪装,骨子里流淌的终究是非人之血。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愤怒涌上心头,狯岳深吸一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还不够。”
伪装的还不够完美,控制的还不够彻底。
狯岳重新拿起钢笔,继续在教科书上涂涂写写。他必须要更“强”,无论是知识,还是对自己非人本能的控制。鬼王给予的机会,他必须抓住,绝不能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误而前功尽弃。
图书馆事件后,狯岳更加谨慎,他像一头收起獠牙的猛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堆的阴影,拟态的控制也成了除学业外,时刻绷紧的第二根弦。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拉丁文术语和判例法理彻底淹没时,一份来自瑞士的包裹寄到了剑桥。
拆开包裹,里面有几件厚重的羊绒衫,看上去质地优良,十分昂贵的三件套西装,红豆馅的大福团子,以及一小罐严密包装,品质绝对是上上等的稀血。
罐子上贴有一张便签,应该是炭治郎的字迹。
狯岳君:
天气转凉,注意保暖。
点心是恋雪小姐和祢豆子一起做的。
堕姬小姐严选西装,可出席重要场合。
太累了,就喝一点罐子里的东西。
落款是灶门炭治郎和灶门祢豆子。
看着这一大堆东西,狯岳沉默了良久,他不擅长接受没有缘由的,别人的善意。在他的世界中,一切都是利益的交换。
“真是…多管闲事…鬼又不会感觉到冷。”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狯岳还是将那罐稀血藏在了宿舍最隐蔽的角落。他轻轻咬了一口软糯的大福,舌尖爆开的甜腻似乎驱散了剑桥的阴冷。
然而,这份短暂温情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打破,远在瑞士的鬼王可没打算让狯岳享受纯粹的“求学”时光。
一封打印在昂贵青彼公司抬头的信笺,由隐秘渠道送达狯岳手中,随信附带的是一叠厚厚的文件。不是家书,信的内容极其简洁,是无惨一贯的命令式口吻。
稻玉狯岳:
随信附件为青彼生命科学有限公司近期面临或可能面临的潜在法律纠纷概要(共七项)。
要求:
1. 针对每一项纠纷,结合你目前所学的法律知识(合同法、侵权法、公司法、知识产权法),独立撰写一份初步法律意见书。
2. 意见书需包含:核心争议点分析,适用的法律原则(引用判例或法条),对我方有利/不利因素评估,潜在风险等级评估以及初步应对策略建议。
3. 逻辑清晰,论据充分,语言需符合法律文书规范(杜绝口语化、俚语化)。
4. 限时:两周。
此作业将计入你第一阶段学习成果评估。
落款是青彼生命科学集团董事会主席,月彦。
What hell!!!狯岳看着那厚厚一沓“作业”,只觉得眼前发黑。七项纠纷!从战时政府订单的履行争议,到新药专利被瑞士本土药企质疑,再到某处实验室扩建引发的邻地业主环保诉讼…每一项都牵扯到复杂的商业背景和法律关系。
他才大一吧,第一学期还没过去吧,他还没啃透普通法吧,怎么就要处理这种级别的实务问题?这和让刚过入队考核的鬼杀队新人去蜘蛛山打下弦五有什么区别!!!
但狯岳不敢抱怨,更不敢拖延,鬼王的作业是用来评判他还有没有继续投资的价值。于是在图书馆的孤灯下,在宿舍冰冷的书桌前,他开始了新一轮更加疯狂的搏杀。
两周后,狯岳将一份字迹工整,引用详实(自认为),厚达几十页的作业通过加密渠道寄回了瑞士。
等待回音的日子同样煎熬,狯岳一边应付着导师新的刁钻问题,一边忍不住去设想鬼王看到那份答卷时的表情。
回信比他预想的更快,依旧是用青彼公司的信封装着,狯岳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作业被原样退回,但上面布满了刺眼的红色墨迹,不是简单的勾叉,而是密密麻麻、犀利如刀的批注,无惨的字迹很漂亮,而与之相反的,是毫不留情的批判。
第四页:对战争状态结束的时间节点认定过于模糊。1945年5月欧战结束与9月日本投降,对订单履行的影响截然不同。未查阅《1943年贸易(战时紧急状态)法案》第7条补充细则,基础不牢。
第十一页:对现有技术的检索范围狭隘得可笑!只查了瑞士专利局数据库,竞争对手在德国、法国的早期专利申请呢?《巴黎公约》了解过吗?目光短浅!分析流于表面。未结合该领域熟练技术人员,在申请日前的普遍认知水平进行论证。空谈法理,毫无实务价值!
第十八页:风险评估等级中度?依据何在?量化分析呢?潜在赔偿金额预估呢?对方若申请禁令导致实验室停工的直接/间接损失计算过吗?纸上谈兵!
……
总评:在鬼杀队待久了,被产屋敷的疾病传染到影响大脑了?看来剑桥的空气还没让你开窍。把文件再整理一遍发过来,下次作业如果还是这种垃圾水平,就滚回无限城睡个天荒地老,又或者去陪玉壶研究他的新壶。
几乎每一页都被这样的红色批注覆盖,无惨的批判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否定”了狯岳这几个星期的努力。这些批注不仅指出了狯岳的知识盲区,思维漏洞,更显现了批阅者对英美法系,欧洲大陆法系乃至国际商法动态令人咋舌的精通程度。
“开什么玩笑!”狯岳盯着刺目的红字,咬牙切齿道,“他怎么可能连这个都懂?活了一千年闲的发慌,就天天研究法律想着如何压榨别人是吧!”
老板的额外教育如同剑桥阴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狯岳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那罐珍藏的稀血就往嘴里倒。
鬼舞辻无惨,你给我等着,等我毕业之后,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把你这个吸血鬼老板告死(虽然狯岳知道,这只是绝不敢付诸行动的口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