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另外两个贼人……"崔翊晨缓缓说道,"去追昌伯了。"
烛火在他眼中投下跳动的阴影:“根据杀手招供,那日品言拆除书屋时,他们四个就混迹在谢府周边不同的茶肆酒馆中探查风声。昌伯应是元正后刚回湖州不久,得知谢府老宅在大动土木,便去门口张望过几次。十年过去,杀手们开始也没记起昌伯是谁,但晚上这四个贼人聚首商议后,有人开始怀疑见到的这位多次在门口张望的老人就是曾经谨桓兄的忠仆昌伯。那四人当即分兵两路,一路根据工人传言,进谢府确认尸体身份和探查密函,就是苦竹大师你遇到的那两个。另一路就去追昌伯。”
话音未落,土根这个七尺汉子突然掩面痛哭:“爹,爹就这样被他们害死了……”,魁梧的身躯蹲了下来蜷缩成团。
谢品言轻抚土根颤抖的脊背,声音沉痛:“你父亲非常机敏,可能是依托他对小路的熟悉,起初没有被贼人追上,只是伤了脚踝。在家歇息几日后,他照常去节度使罗离府上送柴火,却赫然发现,府里的管家正亲自送这两个贼人出门。杀手们本是去罗离家告知谢家出变故之事,却未料到能径自撞见你父亲。你父亲自然知道罗离本就是名单上的逆臣之一,和杀手是同穴的豺狼。两伙人居然见面了,后面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他心知不妙,当机立断扔了柴火就跑。”
崔翊晨点点头:“昌伯真乃大智慧之人。他利用常州城内熟悉的巷道一度摆脱了贼人,但自知这只是一时之计,便借送年礼,又去了谨芳姐家,留下了这张抄录的名单。”他说着从案几上拿起一张泛黄的纸条,又举起另一张信笺,扬了扬道,“其实谢大伯还留下了谢老爷去世前急招昌伯回来的信,我想,是他怕这信万一被贼人拿到,会让他们得了灵感,和我们一样来湖州开棺。砚台和谨桓的中衣,应也是大伯生前就嘱咐他,死后必须放棺材里的物件。那两贼人逼死昌伯后,去二堂姐家搜找过信笺。无果,后各种打探,找到了昌伯常州家中。”他说着转头对土根道:“就是那日在你家放火的那俩蒙面人。”
“其实不止谨桓兄的中衣。”谢品言拾起案几上一件暗褐色的缎袍,衣料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指尖轻抚过衣袖处几处褐红色的斑痕,那些经年累月的血迹早已干涸发硬:"这件衣服……也是我从大伯棺中取出的。他让昌伯,垫在他身下。"他声音低沉如叹息:“上面的血渍想必就是……”
谢谨仙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认出这件缎袍——每年祭祖时,父亲总是拿出来放床头,问他就说是备穿的礼服,却从来不穿,原来是为了祭奠自己逝去的儿子。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诸位听到此刻应当都已明了。”崔翊晨接过话头,目光扫过满室悲戚的面容:“后来我为何会建议把诸多书籍纸张作为谨桓兄的陪葬品,为何我在棺材里守株待兔。皆因常州回来后,我和品言已推论出大致因果,知他们确定谨桓兄死讯后必会留意他葬礼的消息,若告知陪葬书纸,就必会来寻这份密函,借此布局擒他们罢了。”
苦诚手中的菩提念珠突然停滞,黑色僧袍在穿堂风中微微鼓荡。他低垂的眉眼间浮起一抹深沉的痛色:“自谨桓兄失踪后,贫僧遍寻江南江北未果……渐渐明白此事必与密函有关。他是独子,少年英杰,原本学业优秀,假以时日,可入仕途一展抱负。最不济也可正常娶妻生子,做逍遥江南富家翁,却因与我相识,年纪轻轻便不幸罹难。还……还被旁人误会议论。我对谢伯父始终心怀愧疚。” 他忽然抬首,烛光在那双澄澈的眼中映出粼粼水光,“后我想父亲日渐老迈,需人照顾,便决定在父亲座下剃度,同在湖州,得空也可以下山来陪谢伯父说说话,诊诊病……"
“苦诚……”谢谨仙泪水夺眶而出,她望着眼前这个与她弟弟同龄的年轻僧人,这才恍然为何这些年来,这位年轻僧人总是不期而至,对父亲,对她家嘘寒问暖,把脉问诊开药从不用诊金药费,原是在赎心中一分无人知晓的亏愆。
"善哉善哉。"止嗔禅师雪白的长眉突然颤动,一直阖目的双眼缓缓睁开,他轻拍苦诚肩头,"春叶夏枝,秋零冬寂。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早在天地经纬间。"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十年前元正佳节,一个书生消失在茫茫天地间;十年后,这场因果轮回,终要在今夜了结。苦诚突然深深俯首,一滴清泪落在青砖地上,洇开的水痕中,依稀倒映着当年那个在杭州书院,与他共论天下事的白衣少年。
两日后清晨,湖州城外谢氏祖坟笼罩在一片春寒料峭的萧瑟中。风掠过枯黄的草尖,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簇新的墓碑前。谢谨桓最终长眠于他父亲的墓冢旁侧,两座青石墓碑并立,无声诉说着那跨越时间的悲戚。
鲁夫人一袭素衣立于墓前,发间那支缠枝素纹金簪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是少年谨桓十一年前所赠。她脸上并无泪痕,神色是一片凝滞的平静,轻轻将一碟糖渍梅子放在祭台上,琥珀色的梅子还凝着糖霜。
"小时候,每年冬天,你总把家里第一坛腌好的梅子,挑最饱满的,偷偷送给我。"她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碑面喃喃说道,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落在那遥远的冬日暖阳里,"后来,我也学着腌,也总留着一盘最好的。今日……今日终于能给你带来了……"
谢氏姐妹在子女搀扶下上前,手中的供品一样样摆开:莲蓉酥是他最爱的茶点,新酿的醴酒还飘着酒香,还有他爱吃的鱼烩和腊肉……沈晴捧来铜盆,沈雪抱来厚厚一摞纸钱。纸灰随风而起,如同黑蝶纷飞。谢谨仙从下棺那刻起,便泪流不止,烧着纸钱突然捂住胸口,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失去了知觉,手中未燃尽的纸钱随风飘散。
“娘!”
“姐姐!”
“快来人啊!”
周遭顿时一片惊慌的哗然,众人纷纷围拢上前。苦诚脚步微动,正欲上前查看,一直静立在人群边缘的王心楠箭步上前,俯身跪在谢谨仙身旁。她先是用拇指用力掐按谢谨仙的人中穴,见其毫无反应,眉头微蹙,随即又迅速掐按其手指的中冲穴和虎口处的合谷穴。几息之间,谢谨仙的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缓缓睁开眼,但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谢公子。"王心楠回首对谢品言道, “沈夫人这是连日来哀伤过度,心力交瘁,恐怕还牵动了原有的旧疾。” 晨风吹起她鬓边一缕青丝,“此地风大阴冷,不宜久留。不如让我先陪同夫人回府歇息。待她回转些,再决定是否需用些安神定志、调理气血的汤药。"
谢品言微微颌首,抬手示意道:"王小姐思虑周到。诸位女眷不妨先行回府,余下纸钱与修整坟茔之事,无需太多人手,交由我们便是。沈晴,你也一起走吧,回去后务必让你母亲好生静养。"
一行女眷连同几位小辈,向谢品言崔翊晨及在场的仙云寺众僧默默行了一礼,便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缓缓向山下走去,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晨雾与缭绕的纸烟之中。
待那抹素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苦诚收回目光,他拨动了一下手中的念珠,看向崔翊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叹:“王小姐年岁虽幼,平日见温婉娇憨,遇事倒利落周全,与平常这个年纪的小姐大不相同。"
“听见没?大师都夸上了。”谢品言闻言挑眉,朝崔翊晨努努嘴:"我们崔大御史好福气,路上都能拾得这般宝贝……"
崔翊晨原本正盯着盆中跳跃的纸钱燃烧火焰出神,谢品言这突如其来、带着明显戏谑的“宝贝”二字,像一颗小石子猛地投入他心湖。他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反驳,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品言!你当着大师的面胡说什么!” 他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红晕,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平和的苦诚,“我与王小姐之间什么都没有。莫……莫要乱嚼舌根!”他语速极快,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急切。
崔翊晨心里清楚得很。若是在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他或许真敢顺着谢品言的话头,半真半假地将王心楠认作“未婚妻”,权当是一场做戏,反正无人知晓内情。然而此刻不同——仙云寺几位高僧已都知他未婚配,王心楠待字闺中,二人并无其他特殊关系。即便他内心深处,对这个少女,已然滋生情愫,但在长者面前是绝不能落下任何轻浮孟浪的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