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回想起竺参军来清点遗产那日,我们并没有从书屋搜出过砚台。搜出过镇纸,不过后去闺阁底楼将那镇纸找来,发觉尺寸太小,与谨桓兄的伤口大小不配。”崔翊晨道,“那堆杂物里也有砚台,可也是尺寸偏小的器型,形制不对,非那种称手足以一击致命的器物。"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谢品言目光转向立在角落的土根:“幸好我们因常州一行过于匆忙,托姐夫嘱咐土根办完丧事回湖州再详谈,才有新的收获……”
土根声音发颤:"回来后,谢二少爷问我爹是怎么帮谢老爷办丧事的,我说就是帮忙擦身换寿衣等等。出殡前最后那夜,也是我爹给他守灵的,我去送饭,看到他将谢老爷一些遗物放入棺中,包括一堆衣服还有砚台什么的……"
屋内烛火剧烈摇晃,沈晴突然掩面哭泣:"这方端砚来自岭南,很贵重……外公一向放在他房里,我幼时多少次想讨来习字……他都不允……"
他身边的母亲谢谨仙更是边落泪边喃喃道:“衣服?我还以为我做的另外一件中衣是弟弟外出游历,一并被他带走了,没想到也放在棺中。”
谢品言双手托起那方岭南端砚,烛光将砚身雕琢的山水纹路映得寒光凛凛,他声音低沉如古井回响:"此砚一掌半长,抄手式样,前窄后宽。"他指尖轻抚磨得锋利的侧棱,"这处砚师为磨精致的山水纹,边缘已成薄刃。"他突然翻转砚台,底部圆弧恰好嵌入他修长的四指,"砚型合适持握,虎口可卡于砚额凸缘,若成年男子奋力一击——"
"足以裂人颅骨。"崔翊晨冷峻的声音突然切入。他执灯凑近,手指着底部几处黑褐色斑痕道,“这些是经年的血渍。”他指甲又轻轻指向砚缘的缝隙,道,“而这些白色结晶,应当是当年脑脊液渗出滴落的残留。"
谢谨仙突然瘫软在榻上,手中绢帕落地无声。谢谨芳一边拭泪一边轻拍姐姐的身体,试图安慰她莫要伤心过度。
崔翊晨继续道:"不过对我们来说,还有一件要紧的是,就是确认那张藏于扁担之中,昌伯生前以命相护的名单是否与谨桓兄生前得到的纸笺所写是同一内容。因昌伯誊抄的那张名单上并未标注‘邺’字,且密密麻麻多了许多他自己写的小字。昌伯这辈子,大半时间都是家仆身份,地位低微,自己不可能接触到这类权贵,自然更可能他会那么做,也是东家源头。但我和品言,翻找过谢家老屋。也让土根陪着在昌伯常州,湖州乡下的居所寻找过,均无找到那张原始纸笺。后来我们就想,会不会这个纸笺在棺内?”
“此次开棺除了确认凶器砚台,也为了找这个。却未想到居然在大姐做的中衣里。”说话间谢品言走到榻边,拍了拍附身哭泣的谢谨仙。
谢谨仙抬起头,谢品言将中衣郑重递到她颤抖的手中,丝绸在烛火下泛着珍珠般的幽光。"姐姐且看这针脚,你最初的针脚细密如贝齿,而这里针脚简陋,缝法各异……"他指尖轻点衣服下摆的缝线。"应就是谨桓兄为了藏密函,打开后自己缝了一次,原打算离开湖州时,必要时,可随身穿走的。他去世几年后,大伯睹物思人,不断看他的遗物,无意间发现了这张纸条,就打开缝好的线角,抽了出来。去世前,大伯又重新将此纸笺塞入,再重缝了一次。"
谢谨仙的泪水砸在中衣上,谢品言叹了口气,慢慢踱步:“ 大伯看到此纸笺时,张氏兄弟已覆灭。甚至可能已覆灭几年,虽江南远离长安洛阳,不过张昌宗生前最跋扈时,被封邺国公的事,还是会传到湖州普通人耳边。大伯应此时开始怀疑,这张纸笺是否和张氏兄弟当年试图谋反有关。誊抄纸条上的名单,昌伯离开谢家,辗转各地,便是从这开始,此举应是受大伯之托,搜寻名单上那些人究竟为何人,有否谋反证据。昌伯最后效力的前节度使罗离,其实也是名单中的一位。”
“我们还是说说后面发生的事。”崔翊晨玄色衣袖拂过案几,烛火在他英挺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谨桓兄后脑受创到去世,应是昏昏沉沉,撑了一日或两日方才去世。就在这期间,池塘里张舟川的尸体浮出了水面,昌伯随侍谨桓兄多年,包括陪同去杭州求学,当然识得此人。两位老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浮尸,肯定一时手足无措。谨桓兄此时遗体应在书屋放置。两位老人都极其厌恶张舟川,自不愿此人尸体脏了书屋的地界,所以才会直接将其室外暴尸。谢家杀手,被更夫一叫惊走,开始时还观望,不敢直接去谢家,到初五晚终究按捺不住,登门要人。谢大伯当然说没见过张舟川,那两杀手又问,那谢谨桓人可在府中。谢大伯当时急中生智,便托辞谨桓兄外出闯荡,已好几日不见了。"
谢品言缓缓道:"这应就是此后谢家统一口径的由来,一圆就是十年。"
谢谨仙手中衣滑落,谢谨芳又开始拭泪,姐妹二人终于明白为何后来父亲一边坚持弟弟定是外出闯荡,一边又对此事痛心疾首。
窗缝忽然渗入的寒风,吹得烛焰剧烈摇晃,崔翊晨继续讲道:“那两个杀手,何等精明,从谢大伯不自然的神色中瞧出异样,便偷偷在谢府周遭潜伏下来。他们的鬼祟行迹,应是被昌伯发觉了。两位老人,就不得不面对如何处理那两具尸身的难题。”
“这种情形下,谨桓兄的遗体根本不可能堂而皇之运出谢府,葬入祖坟。”谢品言声音艰涩,“而且过了初六,仆役们都将陆续回府。尸体必须尽快掩藏好。两位老人应是权衡再三后决定把谨桓兄砌入书屋夹墙中安葬。后来,本已不在书屋仆人房居住的昌伯,发现元正后,有其他仆人在池塘旁种菜。告知谢老爷后,才有逐出仆人,将书房和后院门钥匙都换新的事。此后经年,直到昌伯被大伯委派出府探查名单前,他在谢家都常常住在书屋仆人房中。昌伯与其说是在看管那座荒废的书屋,还不如说是守着墙中英年早逝的谨桓兄。”说罢,谢品言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房中一片低声抽泣声。
“至于张舟川,”崔翊晨冷笑一声,“谢大伯连他尸首都不愿意拖入书屋,自然不可能同砌入谨桓兄最后藏身之书屋墙内。但这毕竟是个大麻烦,也须处理妥当。若是埋在池塘边的泥地,两位老人气力有限,不可能深埋。而浅埋的话,因当时池塘边多花草,园丁常摆弄此处土地,会有被发现的可能。故他们的处境觉得最易做的就是将尸体再绑石头沉塘——这便是张舟川尸身二次沉塘的由来。”
烛火摇曳中沈晴突然抬头问道:"潜伏……崔公子刚才说杀手潜伏下来,那两个杀手……难道这些年一直呆在外公家附近?"
崔翊晨摇摇头:"起初确是如此。一年后神龙政变,武后退位,张氏兄弟伏诛……杭州的张家,自然避祸离开了杭州城,主子走了,那两个杀手,便也离开了湖州……"
谢谨芳忍不住追问:“为何让他们跑了。张氏兄弟覆灭时,不能把他家都一起抓起来吗?”
“不行,”谢品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道,“我早就写信去问过附近州府曾在大理寺任职的年长旧同僚,他回信告知我,当年督办张案时,未听说过张昌宗兄弟五服内的亲族有杭州这支。想来杭州张氏是远亲,朝廷未料到有这支远亲参与谋反。所以张氏兄弟的势力覆灭时,杭州张氏并未被牵连到。而他家自知遗失了密函,惶惶不可终日。按昨夜被擒获的杀手口供,说他主子对政治异动极为警觉,察觉到天后老迈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在神龙政变前夕就偷偷举族离开了杭州。”
“那怎么过了那么多年,现在张家又来湖州找我家事端?”谢谨芳气愤地问道。
"这便要怪谢大伯死后那场祠堂的遗产之争。"崔翊晨冷笑道,"你们姐妹与族人的遗产官司闹得满城风雨,消息后来甚至传到了张氏避居的乡野。"
谢品言叩了叩案几上的纸条:"十年了,尘封的往事再次泛起。你们的遗产官司卡在谨桓兄是否真的亡故?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样——一方面担心谨桓兄是不是没死,另一方面也焦虑若人是真死了,那那封密函究竟落哪儿去了?这可关系到许多反贼的生死呢。"他声音冷得像冰,"所以张家指派四个杀手重来湖州,即为确认谨桓兄生死与否,也为重新追查那张失落的密函……"
“四人?”苦竹大师手中佛珠突然一顿,疑惑地说:"谢施主,贫僧当日在闺楼帮你们击退的蒙面人分明仅有两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