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祠堂内议论纷纷之际,蒋明大步踏入,腰间佩刀铿然作响:"本官乃湖州司法参军蒋明!"他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经官府查验,棺内确系谢谨桓遗骸。再有妄议者,以扰乱公论罪论处!"
祠堂内霎时鸦雀无声。不多时,谢谨仙携着女儿并妹妹谢谨芳踏入祠堂,三人都素衣如雪,鬓边白花轻颤。
两位堂姐一见灵柩便红了眼眶,早到的沈晴连忙给母亲递上绢帕,沈雪则一旁轻声劝慰。谢品言见这情形,转身示意阿福添了三柱安息香,待青烟袅袅升起方开口:"两位姐姐对谨桓兄的后事可有示下?"
谢谨仙拭去泪痕,声音细若游丝:"我俩已是外嫁之身,这里是谢家宗祠……"她顿了顿,望向妹妹谢谨芳,得到肯定的眼神后继续道:"此事自然该由弟弟做主。"
"既如此,停灵三日后择吉时下葬。"谢品言转身朝蒋明拱手道,"劳烦蒋参军回州府后通知司户竺参军,三日后在此举办葬礼还望他莅临。待封土立碑后,我大伯这支便在谢氏宗祠立牌告绝户,烦请他见证遗产的清点和处置。"
蒋明颌首正欲应答,忽见那两位族老又挤上前来。二叔公拄着拐杖,颤声道:"谨伦啊,谨桓可是你爷爷那枝长房独苗,这般简薄丧仪如何使得?"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柏常老哥留下偌大家业,总要给亡者带些体己下去,难不成由得那谁……全吞了……"话未说完,意有所指地瞥向谢谨仙姐妹。
祠堂内顿时响起窸窣议论。谢谨仙姐妹闻言,脸色煞白。
谢品言冷笑一声,声音清冷似冰:"晚辈觉得,做人活着的时候尽心,好过死后做戏。若陪葬过奢侈,怕反被别有用心的人盯着,日后若有盗墓之祸,尸首都不得安宁。"
"放肆!"三叔公勃然作色,手中茶盏重重搁在供桌上,"长辈说话,你夹枪带棒的……"
"诸位,"崔翊晨忽然上前打断争吵,“诸位且听我一言。”玄色大氅在烛光下泛着暗纹,他从容不迫地挡在谢品言身前,温声道,"叔公爱惜子侄之心令人动容。下官建议,不妨折中处置——谨桓兄生前苦读诗书,未等科举就不幸罹难,陪葬品不如带些他生前喜爱的书籍…… "
谢谨芳停下抽泣,插嘴道:"崔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用谨桓兄本人写的诗词文章再加些他平时喜爱的精巧把玩之物陪葬,既全了情分,又不至惹贪财之人觊觎。"崔翊晨低头指尖轻抚棺木片刻,抬头道,"这些都是他曾经朝夕相对之物,带于地下,来世或也能高中功名,成全今生未竟之志。"
此言一出,谨仙姐妹顿时泪如雨下。
两位老叔公闻言怔了怔,枯瘦的手扶着香案边缘,终是摇头叹息,不再言语,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祠堂。
门外等候多时的族人立刻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地问道:"叔公""伯父""老爷",里头他家人怎么说?
"三日后下葬,一切从简。"二叔公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只会随葬些谨桓生前喜爱的书籍文章和小物件罢了。"
"这般寒酸?"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窃窃私语,“还当要体体面面很大排场呢!”“看来是捞不到油水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祠堂内外的人便散了大半。蒋明也拱手离去。
待到暮色四合时,除了谢谨仙、谢谨芳两家,以及忙着布置灵堂的谢品言、崔翊晨等人,只剩零星几个族人还在祠堂里观望。
谢品言走到仍在忙碌设置灵堂的两位堂姐跟前,轻声道:"姐姐们且先回府吧。祠堂这种地方不宜女子守夜。"他转向身旁的沈晴,面露歉意:"晴儿,我家人丁单薄,虽知你是外姓,却不得不劳你来帮忙。这守灵三日,前两夜由我来,最后一夜还需你来替我——葬礼当日,我需主持大局,实在熬不得通宵。"
"我亦可相助。"崔翊晨在一旁插话道。
谢品言瞥了他一眼,嘴角微扬:"你啊,还是回去守着你的王家小娘子吧。难道你还想继续叨扰苦竹大师做守卫不成?"
崔翊晨闻言,顿时尴尬地抿了抿嘴。
第三日午后,谢品言唤来阿福与何伯,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将谢宅搜罗的一堆书籍纸张、文房四宝运至祠堂。又命人抬来一具比原先宽大许多的新棺材。三人将谢谨桓的遗体小心移入新棺,然后再把板车运来的那些东西都塞入棺内,最后连尸身四周都铺满泛黄的纸页。
围观的族人见状,不禁交头接耳:"这是要让谢谨桓在阴间也悬梁刺股啊。""堆这些破纸片,莫不是指望他来世中个状元?""他那俩姐姐真吝啬啊,净拿些不值钱的破烂充门面。自己把娘家财宝全独吞了。"
暮色渐沉时,沈晴前来交接守灵。谢品言仔细和他叮嘱当晚纸钱焚烧之数、烛火看顾之要,方才离去。
祠堂空无一人,沈晴独坐灵前,缓缓将一叠叠纸钱投入火盆。子时更鼓响过,他终于支撑不住困意,倚着棺木沉沉睡去。灵堂内白烛无风自动,四周幡子投下的影子如鬼魅般扭曲。
一缕青烟从窗缝渗入,渐渐弥漫整个祠堂。两柱香后,两道黑影自窗棂翻入。"药效该发作了吧?"一个黑影压低嗓音问道。
另一人不答,直接伸手推了推靠坐在棺木旁的沈晴,只见他如断线木偶般滑倒在地。那人冷笑道:"成了。"
二人当即合力推动棺盖,沉重的柏木棺盖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倒是沉得很……"黑影喘着粗气,终于将棺盖轰然推落在地。
"这么多纸片。"矮个黑影嘟囔着,借着烛光可见开棺后,棺内书卷堆积如山,连尸身都被纸张掩埋。
"少废话,都清出来。"同伴催促道。
二人手忙脚乱,不断将棺中的典籍和纸张搬到地上。正搬着,矮个黑影的手忽然触及白色尸布,他手轻轻一抖:“咦?……”——话音未落。唰,那"尸体"竟猛地坐起,一个鹞子翻身跃出棺外。
烛光下,"死者"一袭黑色夜行衣,长剑出鞘,正是崔翊晨。他掸了掸衣襟上沾的纸屑,剑尖轻颤着指向二人,笑说:"可算是等到二位了。这棺中滋味,当真不好受。"
两个黑影愕然,不过马上反应过来,相视一眼,刀光乍起,如鬼魅般扑向崔翊晨。
寒芒交错间,崔翊晨的剑势如游龙戏水,剑尖在烛光下划出数道银弧。矮个黑影的短刀刚劈至半途,便被一剑挑飞,钉在梁柱上嗡嗡震颤。另一人见状猛然后撤,从靴筒抽出两柄分水刺,却见崔翊晨旋身一记回马枪,剑锋贴着对方额头划过,带出一线血珠。
"呜——"矮个黑影突然撮唇长啸。祠堂窗棂应声而碎,又是两道黑影破窗而入。四人将崔翊晨围在中央,刀光织成密网。崔翊晨背靠香案,剑招忽变,一招"白虹贯日"直取正面敌手。那人急退时踩到散落的纸钱,身形一晃,崔翊晨的剑锋已精准挑断其脚筋,鲜血顿时在青砖地上溅出扇形痕迹。
就在此时,祠堂外突然亮如白昼。数十支火把将窗纸映得通红,蒋明的声音穿透夜色:"贼人听着!尔等已被围困,此刻投降,尚可求刺史开恩!"
未受伤的三个蒙面人交换眼色,其中两人突然暴起发难,刀锋直取崔翊晨双目。第三人身形如电,竟抄起供桌上的白烛,猛地掷向棺木。"轰"的一声,一棺材的典籍纸张瞬间化作火海,烈焰顺着垂幔直窜房梁,将整个祠堂照得如同炼狱。
"武侯!"崔翊晨剑身在面前一挡,侧身避开,厉声长喝。话音未落,祠堂大门轰然洞开。十余名壮汉推着三辆板车冲入,车上牛皮水袋大如舟船。随着竹筒机关启动,数道水龙呼啸而出,在空中交织成密雨。水火相激,蒸腾的白雾顿时充满空旷的祠堂大厅。
那三个贼人趁乱向门口窜去。崔翊晨纵身欲追,却被爆燃的横梁拦住去路。他反手扯下灵幡浸入水洼,湿布一卷便扫开火路。祠堂外的院中更是一片混乱——烟雾中灭火的武侯裹着湿布蒙面,捕快们皂衣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三个蒙面黑衣贼人和他们难以分辨。
崔翊晨一脚踹开燃烧的窗框,木屑纷飞间纵身跃出。祠堂外月色如洗,他蹙眉搜寻,却见祠堂外墙一角,三名捕快正与三个黑影缠斗正酣。突然一道寒光闪过,最外侧的捕快闷哼一声,小腿绑带应声断裂,鲜血顿时在靛青裤管上洇开暗色痕迹。
那矮个蒙面人见状立即变招,左手甩出两枚铁蒺藜逼退其他两名捕快,右手在墙砖上一撑,整个人如大鹏展翅般腾空而起。玄色靴在斑驳的墙面上连踏三步,每一脚都精准踩在砖缝突起处,转瞬已翻上两丈高的西墙。他身后那个瘦高蒙面人,见状也跟在后面跃上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