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品言长叹一声:"昌伯当真是殚精竭虑,思虑周到。"
“是啊。”夜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崔翊晨望向漆黑的庭院,低声道:"这两张纸笺,是他以命相护而来的……"青年终是说不下去,叹了口气。
此时阿福提着煮好的铜茶壶走了进来,壶嘴冒着袅袅白气。他手脚麻利地为众人斟茶,青瓷盏中碧绿的茶汤映着烛光,漾开一圈圈涟漪。"王小姐正在后厨下汤饼,"他边斟茶边道,"她嫌清汤寡面不够滋味,特意剁了肉臊,又配了时鲜菜码,怕是还要些时候。"
说罢放下茶壶正要退下,忽又转身对谢品言道:"对了,公子,前日有个叫石头的人来家里报知,自称是鲁府下人,说他弟弟已回湖州了。今儿晌午沈晴少爷也来过一趟,说是鲁夫人专程来他家打听你们回来了没?"
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几上。崔谢二人霍然起身,茶水溅湿了袖口也浑然不觉——十年前那个唯一可能目睹谢谨桓失踪前最后情状的翻墙下人,终于出现了。
"翊晨,我们现在就去!"谢品言已大步流星往外走,偏头问道,"你可还记得鲁夫人家住何处?"
崔翊晨疾步跟上:“记得。”
“那我们继续用你曾假扮的谨桓表弟身份去问询?”
“深更半夜的,哪有表弟去约见下人的道理?"他解下腰间鱼袋在月光下一晃,银牌上的"监察御史"四字寒光凛凛:"我那日见鲁夫人,最后就和她亮过真实身份,等会到了鲁府,直接通传把人送出来问话就是。"
二人风尘仆仆从鲁府归来时,已是亥时三刻,檐角铁马在寒风中叮当作响,前厅灯火通明,王心楠和海棠还在厅中等候。两位少女都困意很深,王心楠一手托腮,海棠索性趴在桌案上。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海棠忍不住抬起头埋怨:"崔公子,小姐特意为你俩做的汤饼,现在都坨成团了……"
"海棠!"王心楠轻扯婢女衣袖,示意不要说了,道:"你们在外吃过没,若还未进食,我去热一热。春寒露重,冷食伤胃。"
崔翊晨不答,直接跨步坐下,端起青花海碗就吃了起来。凝结的油花下,面条虽失了筋道,葱花与麻油的香气却仍勾人食欲。他大口吞咽着,含糊道:"不必麻烦,这样就很好了。"王心楠低眉偷偷看他,崔翊晨一抬头,两人一个照面,少女扑闪着长长睫毛连忙转开视线,让他心头轻轻颤动。
谢品言却盯着自己碗里结块的面条,无奈叹气:"哎,翊晨,别说冷面,即便是碗清水,只要是王小姐端来的,你也能饱餐,在下却想讨口热汤……"
“你闭嘴吧!”话未说完便被崔翊晨在桌下踹了一脚。
王心楠不知该说再去热汤饼还是对冷食表达歉意,又被谢品言调侃她和崔翊晨的关系,羞得双颊绯红,慌忙起身:"那……那你们慢用。我、我先回房了……海棠,把灯笼带上。"说罢就匆匆离去时。
王心楠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兀自传来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崔翊晨将手中的竹筷重重搁在碗沿,瞪着谢品言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回来句句都拿我俩打趣,故意要臊得她待不下去。"
谢品言慢条斯理地挑着碗里的面条,闻言抬头一笑:"愚兄这是在帮你。"
"帮?"崔翊晨压低声音,指了指门外,"人都被你羞跑了,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敢,更别提说话了。若因此生分了,我定要找你算账。"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映得谢品言眼中笑意更深。忽然正色道:"你可知道,当年我与顾鄢订婚前素未谋面?"他放下碗筷,继续道:“订婚后也很长时间未相见过本人,后来怎么见面后我就很快就喜欢上她了?”
崔翊晨愣住了,道:“是啊,你怎么喜欢上人家的?”
“她伯父母有次来长安小住半月,就寄住在我家。"窗外竹影婆娑,投在青砖地上如写意的水墨,谢品言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那半月里,她伯母日日在我耳边念叨——说顾鄢如何聪慧,如何念着我,连我随手寄去的诗集都翻得卷了边……"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听得多了,我觉得那姑娘是真心爱我,格外可爱。我也便一心念着她了。"
崔翊晨狐疑地皱眉:"你这歪理……"
"男女之情,本就是三分真情七分靠哄。"谢品言忽然凑近,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我在王小姐面前总说你怎么怎么好,怎么一心惦记她,她听得心里欢喜,自然也会多惦记你几分呀。"
"胡扯。"崔翊晨耳根通红,停了一会儿,却忍不住又追问,“当真……当真如此么?”
谢品言哈哈大笑,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道:"咱俩多少年的兄弟交情,我还能害你不成?"
这时,一直在一旁安静打坐的苦竹和尚,低垂的眉眼忽然一动,手中菩提念珠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平静问道:"谢施主,崔施主,不知你们方才外出查访,可有收获?"
谢品言眉头深锁:"那仆人确实说了些当日所见,只是……"话到此处,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那日他并未真正进入大伯老宅。而且夜色深沉,光线昏暗,他看到听到的,也不甚真切,自己都无法确定。这些零碎线索是否与堂兄谨桓遇害一事有关联,我们尚难断定……"
崔翊晨忽然起身,淡青色缎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品言,事到如今依我看,要解开此局,还是得从令兄身上着手。"他刻意顿了顿,呼出的白气在烛光下氤氲开来,"数九寒天虽暂时让遗体不至迅速腐烂,但现已是初春,气候会越来越暖,你堂兄遗体一直放在家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加上张舟川尸体的事,也有外人已经知晓,不如……"
谢品言闻言抬头道:"你的意思是……"
崔翊晨缓缓踱步,眉头微蹙,"明日我们便将两具尸体报官。届时请司户参军作证谨桓兄已逝,坐实你大伯家绝户之事实,这样就能开祠堂立你堂兄的牌位,两位堂姐可顺理成章继承你大伯的家业。至于之后……"他停下脚步,回走到案桌旁,低下头,三人不约而把头凑近,轻声商量了一番。
五日后,湖州府衙门前青石板路上,晨霜未消。一具黑漆灵柩被四名衙役缓缓抬出,棺木上凝结的冰晶在冬日初阳下泛着冷光。司法参军蒋明身着青色官袍走了出来,司户竺参军紧随其后,官靴踏碎薄霜的声响格外清脆。
府衙石阶下,谢品言一袭素白麻衣立于风中,身旁的崔翊晨披着玄色大氅,沈晴则撑着青竹油伞。三人早已备好丧车,车辕上挂着的白幡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谢司马。"蒋明上前拱手,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张刺史已专门交代过下官要处理周全贵堂兄之事。仵作已验尸完毕,这是验尸格目。"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令兄亡故日久,案情复杂非一日可查。眼下还是先将灵柩迎回,料理后事要紧。"
司户竺参军上前半步,脸上堆着殷勤笑意:“下官先前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谢司马、崔御史海涵。待谢家祠堂立牌销户后,谢老爷家便算绝户,两位小姐继承产业便名正言顺。下官定当亲临葬礼,你们若中间有何任何需帮忙的,尽管来府衙找我。葬礼后即可处置遗产。”
谢品言和沈晴躬身道谢。
崔翊晨忽然轻咳一声,打断道:"蒋参军不如随我们同往谢家祠堂走一遭。"他目光扫过府衙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谢家有些远亲曾刁难过谢大伯的两位女儿,你若在,即是官府作证,也算断了这些人的念想。"
蒋明略一沉吟,抚掌道:"崔御史所言极是。"
谢氏祠堂内早已围满了谢家族人,还未进门,就听得里面人声嘈杂,甚至还有哭声。沈晴冷笑一声:“舅舅在世时,这里有些人连我家门槛都不曾踏过,甚至可能不认识,如今倒哭得情真意切。”
灵柩刚在祠堂正中落定,两位须发皆白的族老便被人搀扶着上前。二叔公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棺木,声音嘶哑:"这里面的……当真是谨桓?最后见到他时才十九啊……真不敢相信啊。"
谢品言见这二人的手不断在摩挲棺盖缝隙处,眸色一沉,知这两人还在怀疑谢谨桓是不是真死了,只是见他在,等机会探棺。他冷笑一声,突然抬手推开棺盖。一股奇怪的霉腐气息顿时弥漫开来。那两个老头竟然真探头往棺内看去。棺中干尸面目萎缩,口唇微张,两颗长獠牙森然外露。两位族老吓得踉跄后退,险些跌坐在地。
"二老不信,还要细看么?"谢品言声音冷得像冰,"小心阴气侵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