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土根跪坐于灵前,身形佝偻,头颅低垂,双眼微闭,宛如一尊被哀伤凝固的石像。门外射入温暖午后阳光照在他的面颊上,他还是一动不动,反而让他苍白的脸,更添凄然。
"土根。"崔翊晨轻声唤道,嗓音温和却沉稳,"你还好吗?我与品言商议过了,打算去令尊出事之地再探探。你爹虽表面看来是坠崖所致,但疑点也很多,需亲临现场才能确认。你……是想留在家中守灵,还是与我们同行?"
土根起初沉默不语,仿佛未曾听闻。崔翊晨见状,正欲转身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沙哑而疲惫的声音——
"崔御史,我与你们同去罢。"土根缓缓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却透出一股执拗,"常州地形,我比你们熟悉,我来带路。"
他的声音虽轻,却如钝刀刮过粗石,字字沉重。谢品言此时也走了出来,和崔翊晨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肃然。
三人在村口简陋的食铺匆匆用过午饭,土根便领着二人按图索骥,往昌伯出事之地行去。行至地图所指的金坛某地,见一座荒山突兀地立在眼前,山势不高却山壁陡峭如刀削,稀疏的草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崔翊晨率先攀上山顶,往崖边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回头道:"品言,你来看看,这山虽不高,但若从此处坠落,必死无疑。"他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品言点点头,在山顶缓步巡视,忽然驻足转向土根,问道:"昨日那位卖糖人的老者说,你爹当日是挑着柴火去罗府的。这些柴火,是他采买的,还是亲自拾来的?"
土根抹了把脸,哑声道:"应是爹在田间山野拾来的。我爹常那么做,这样既能赚份柴火钱,又能得份罗府帮工的工钱。"
崔翊晨闻言目光一凛:"如此说来,令尊没道理主动来此地。这山是座石头山,那么秃,就几根杂草。冬日里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更遑论柴火。他何必无端爬上山。"他环顾四周嶙峋的怪石,冷声道,"他很可能是被人追赶至此。"
谢品言颔首赞同:"我们且去山下坠落处看看,或许能寻得蛛丝马迹。"
三人循着山势而下,按图所示来到一片荆棘丛生的荒地。枯黄的草茎上还挂着几缕破碎的布丝,在风中飘摇如招魂的幡。
"难怪爹的衣裳都脱丝破了……"土根手摘了一根布丝,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谢品言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拨开荒草走进去。崔翊晨紧随其后,沉声道:"看样子这片草丛已被衙役和路人反复踩踏过。比其他地方稍矮些。当日昌伯坠落时,想必更为茂密难行。"
"不止衙役和路人。看踩踏的范围。"谢品言俯身检视着杂草倒伏的痕迹,"凶手很可能也曾进来搜寻良久,确认昌伯气绝,又摸走值钱物件才离去。我验尸时便发现,他衣衫内空空如也。"
崔翊晨眯起眼睛望向远处:"对,此地如此偏僻,若非有外人进出行迹奇怪引起村人注意,继而不同村人因好奇纷纷进去查看,尸体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而报官。"
土根闻言,浑身剧震,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粗糙的双手深深插入泥土里,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爹啊——”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嘶哑的哭嚎声惊起林间栖鸟,"您果真是被人害死的啊!"他低头开始抽泣起来。谢品言与崔翊晨对视一眼,连忙上前将他搀起。
暮色渐沉,三人回到常州城中,谢崔二人寻了家临街的饭馆,招呼土根一同吃饭。土根呆坐在条凳上神色恍惚,面前的饭菜早已凉透,他却连筷子都未动过。谢品言再三催促,他才机械地扒了几口饭粒。崔翊晨见状温言道:"土根,不如你先回去守灵。我与品言商议后续对策后,再去寻你。"土根木然点头,离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悲伤。
待土根走远,谢品言长叹一声:"查了这许多时日,除了不断有人丧命,竟然还是一团乱麻。"他抬眼看向崔翊晨,"昨日你若能擒住那两个蒙面人……"
"怎的怪起我来了?"崔翊晨剑眉微蹙, "不过你说得对,逼死昌伯的,多半就是这两人。"
“为何你就直接下结论了?”谢品言惊讶道。
崔翊晨随即从怀中取出三枚泛着寒光的三角铁片,摊在桌上,"这种暗器,是带衣镖的一种,俗称铁蒺藜,那日我们土根家中遇袭,其中有个蒙面人便是用此物偷袭我。"他指尖轻点镖尖,“你看看,这镖的镖锋是不是和昌伯的腿伤吻合。”
谢品言拈起一枚仔细端详,点头道:“昌伯腿上的伤口,是深深擦过一道口子,但未完全入肉,确实与此物吻合。"
“这种镖,若他们是准备面对死敌,是可能淬毒的,那昌伯早死了。”崔翊晨接过话头,指尖轻抚镖刃,“而他们非但没有淬毒,对昌伯还只发出了一个镖。"
“什么意思?”
“那日他们对付我是三镖齐发,若对昌伯也同时发三镖,他根本来不及闪避,另外两只镖若中胸口,太阳穴等紧要部位,也是可能致命的!”崔翊晨眉头一皱。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根本不想杀昌伯?”谢品言把镖推了过去。
“对!”崔翊晨压低声音,"他们本意是要生擒。"说着他蹙眉喃喃道,“歹徒想生擒一个花甲老仆人做什么呢?”
谢品言瞳孔骤缩,把茶盏轻拍在桌上,溅出了几道茶汁:"这样就说得通了!那两个蒙面人不想直接杀了老人,所以只是追击老人。逼迫老人无处可逃,最后不得不爬到山顶。明显老人也知他们所为何意,但坚决不愿意就范,最后宁可跳崖自尽让歹人一无所获。"
谢品言说完霍然起身,前后急踱几步道:"如此推断,昌伯必知道某个歹人求而不得之事物。翊晨,我们再去土根家中细查一番。"
崔翊晨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摇头道:"你且坐下,听我说完。昌伯家里那日我们已翻检过,比我们早去的歹徒估计更是掘地三尺。依我看,该去另一处寻访。"窗外暮色渐浓,将他的英挺的鼻梁镀上一层暗金。
"另一处?什么意思?"谢品言眉峰微蹙。
"去你二堂姐的宅邸。"崔翊晨抬眸,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出发前,沈晴应当给过你她家地址吧?"
"是啊。他说二姐建议我们到常州后,晚上就去她家过夜。不过我不好意思打搅人家。这与案情何干?我不懂你所说何意。"
崔翊晨招手小二来擦拭着方才溅落的茶渍,待人走后,轻声说:“那日于叔来报信时,我曾闲谈问过他昌伯和你二堂姐的关系怎么样。他说昌伯前几日,曾造访她家。(见40章)”
“这有什么奇怪吗。”谢品言疑惑地看着崔翊晨,不知此话何意。
“前-几-日!”崔翊晨一字一顿地说。
“你什么意思?”谢品言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但看崔翊晨的神情非常严肃,并非故意抠字眼。他垂目思忖片刻,恍然抬眸道:“哦,你的意思是他说的不是我二姐在湖州讲的元正拜年那次拜访,是元正后昌伯第二次又来她家。”
崔翊晨点点头,道:"对,于叔提及此事神情很自然。应该昌伯第二次来你二堂姐家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可问题是,江南可有拜两次年的习俗?"
谢品言想了想,道:"我离乡多年,不清楚,以前没听父母讲起过有此风俗。"
"我们来计算时间,于叔所说的第二次登门的“前几日”,有没可能就是他遇害前一日,甚至当日。"崔翊晨突然压低声音:"你想,他这次去你二堂姐家不久,不久即告被害,其中是否有联系?"
"你的意思是……他去我姐家,可能会另有目的?难道我二堂姐家也牵扯其中?"谢品言猛然睁大眼睛接口道。
"品言,你别那么激动。"崔翊晨摆摆手,“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复盘昌伯去世前到过的所有行动轨迹。”
谢品言望向窗外渐起的月色,沉吟半晌,声音沉静:"不管是不是,我们也要去问问。"
崔翊晨微微颔首,道:"只是眼下我们饭已用过,天都全暗了,你看是此刻就去拜访令姐,还是待明日上午?"
"现在。"谢品言斩钉截铁地起身,"若真有什么要紧线索,早一刻寻到,或许就能多救一条性命。"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否则,我们始终一团混沌中,只怕局势会愈发不可收拾。"
崔翊晨微微颔首,眼中也泛起凝重之色。
谢品言从怀中取出那张地址笺,上前向邻桌小二问明路径。回身对崔翊晨道:"小二说我二堂姐家就在两条街外,步行可至。"
二人下楼牵马,马蹄声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清脆。不多时,一座青砖黛瓦的宅院映入眼帘。开门的是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提着灯笼疑惑道:"二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