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张!就是这张!”土根屏息观察良久,突然扑向最边角的一纸告示崔公子,“谢少爷,你们看,腿边的绑布。”火光摇曳间,画像上那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眉眼轮廓与他有七分相似,最扎眼的是左足处——画师特意描绘出逝者有一条已散开的绑布。
"爹……"土根喉头滚动,泪水终于决堤。他颤抖的手指抚过画像,在"无名男尸"四个朱砂大字上留下湿痕,抱头跪在了地上。于叔别过脸去,粗糙的手掌重重抹了把眼睛。
谢品言与崔翊晨交换了个凝重的眼神。"于叔,今夜多亏您奔波告知。"谢品言轻拍老仆肩头,声音沉重,"现在常州府衙已闭门,待明日开门,我们会陪土根将此事料理周全。"
“好吧,哎,这事儿……土根啊,你要节哀啊!”老仆叹息混着骡子的响鼻声在寒风中逐渐远去。
崔翊晨目送于叔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昏黄的灯笼光晕里,这才转身对土根温声道:"土根,现夜已深,你不要回去了。且随我们去珠仙坊的客栈暂住一宿。珠仙坊离这儿近,明日衙门开了门,我们也好早些过去。"
土根站了起来,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通红的眼睛,喉头滚动了几下,终是哽咽着点了点头。夜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更显得这个农家汉子身影凄凉。
珠仙坊客栈门前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崔翊晨特意要了间僻静的上房安置土根,待看着这个伤心人合衣躺下,进入梦乡,呼吸渐渐平稳,他和谢品言才轻手掩房门退出。
回到自己房中,崔翊晨拨亮灯芯,烛火将二人原本冰冷的心境照得稍稍温暖些。他转向正在整理行囊的谢品言:"昌伯出事了,明日去衙门认尸,你我可要对常州府衙的人亮明自己的官身?"
谢品言头也不抬地反问道:"为何要自报家门?"
"若不表明真实身份,你如何去查验尸首?"崔翊晨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谢品言这才直起身来,月光透过窗棂在他清俊的国字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按常例,衙门交还尸首时,自会有衙役向苦主说明官府的初步勘验结果——譬如致命伤在何处,有无搏斗痕迹等。"
"你是说仵作已经验过了?"崔翊晨眉头微蹙。
"未必是开膛破肚那种细验。"谢品言顿了顿,"但至少会有人粗略查看过尸身。届时我们且听他如何说辞,若觉有异,再以官身去找常州属官帮忙也不迟。"
崔翊晨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你不必如此谨慎。此地是常州地界,与湖州相隔一百余里,不会有人联想到你家的事……"
"正因如此才更要小心。"谢品言突然打断,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衙门方向隐约的灯火,"昌伯之死虽未必与堂兄的案子有关,可未查出真凶,也无法说无关。我堂兄的案子,查到现在,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出现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潭水,怕是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我们还是尽量小心的好。"
次日清早,朝霞刚散去,三人便已立在常州府衙门前。红灰色的砖墙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森严,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泛着冷光。崔翊晨伸手揭下墙上的告示,纸张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发皱。待衙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声响,三人便随着第一批办事的百姓鱼贯而入。
崔翊晨与谢品言自称是土根的堂弟,那值勤的衙役睡眼惺忪,只草草扫了他们一眼,便挥手放行。不多时,一个姓苏的衙役前来引路。这人约莫四十出头,脸上挂着常年当差养成的敷衍笑容,腰间挂着的铁尺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停尸房设在衙门最僻静的角落,推门便是一股刺鼻的石灰味混着隐约的腐烂气息。昌伯的尸身就躺在停尸房一角简陋的木板上,盖着一块泛黄的粗布。苏衙役掀开布角时,土根踉跄了一下——那老人五官是与儿子有七分相似,脸上有擦伤,血痂已经凝固成紫黑色,口鼻处也有血迹。那身和土根一样的深灰粗布衣裳上布满抽丝的痕迹,应是被尖刺的东西刮蹭过,有些衣缝已崩裂。左腿上绑腿的黄旧布条已经散开,露出下面一道结痂的旧伤。
"这具尸首,哦,不,你父亲,是在金坛那边一座小山的山脚发现的。"苏衙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仵作已经验过了,死因就是失足坠崖。老人家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想来就是意外。你们若无疑问,今日便可领回尸首。"他说着瞥了眼三人的打扮,见崔翊晨和谢品言衣着考究,补充道:"衙门有运尸的车,不过要一贯钱。"
土根突然扑到父亲身上,先是压抑的抽泣,继而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哭声在阴冷的停尸房里回荡让崔翊晨心里很不好受。谢品言面色凝重,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头部和四肢,修长手指在躯体上各处按了按,眉头越皱越紧。
"土根,我们还是先带你父亲回家吧。"谢品言拍了拍土根颤抖的肩膀,转头对崔翊晨使了个眼色。
崔翊晨会意,低头取出钱袋时故意弄出叮当声响:"你们衙门叫运尸车费用怎么比市价贵那么多?罢了,一贯钱就一贯钱。不过……"他忽然眼珠一转,走进苏衙役,压低声音问道,"我兄长想去事发地祭拜,你说是金坛那边的小山发现的,官爷可知具体位置?"
苏衙役搓了搓手指,面露难色:"这……发现尸体的不是我啊。"
崔翊晨又排出五个铜钱,在掌心排成一列:"劳烦官爷打听打听?"
苏衙役立刻堆起笑脸:“您稍候。”
不过半盏茶工夫,他就捧着一张粗绘的地图回来了,交给崔翊晨后,熟练地把铜钱揣进腰包,殷勤地说:"是金坛那边的一座没名字的小山,尸体就在山脚下乱草堆里发现的。你们看这个图,自个儿找去吧。"他说罢便出门指挥两个杂役推了一部板车进来,那车倒是收拾得干净,还特意加了遮盖尸体的草帘。"小心,把人平放妥当了。"收了钱,苏衙役很是客气吩咐杂役将尸体抬上板车。
门外有骡子等着,谢品言望着杂役把运尸的板车套上骡子,轻声道:"土根,我们也跟着走吧。"
昌伯的遗体被接回土根家的茅屋时,已是正午时分。简陋的堂屋内,土根跪坐在用床板充当的简陋灵柩旁,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平父亲衣襟上的皱褶和脱丝。
崔翊晨叹了口气,将谢品言引至西侧的厢房,掩上门后,压低声音问道:"品言,你真认为昌伯只是寻常坠崖而亡?"
谢品言的目光在昏暗的屋内流转,沉吟片刻道:"从体貌来看,确系高处坠落所致。其头部颅骨虽有骨折不过不是立即致命的样子,擦伤处渗出的血迹已干涸,口鼻出血量看来也不是太多。但当我按压其躯体时,发现肋骨与胸骨断裂严重,想必是坠落时躯干先着地,可能是撞在什么石头上,以致内脏受损甚至破裂而亡。至于腿上原本紧缚的绑布会散开,这也是高处坠落的特征之一。只是……"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眉头紧锁。
"只是什么?"崔翊晨追问道。
谢品言的目光变得深邃:"我总觉得昌伯之死另有蹊跷。"
"此话怎讲?"
谢品言取过桌上的茶盏,在斑驳的旧木桌上摆出方位:"你可记得我们进州府衙门时,有面衙门墙上悬挂了一幅常州舆图么?"
“什么意思?”崔翊晨问道。
谢品言指尖轻点最东边的茶盏:"按那舆图所示,此处是我们所在的昌伯家。"又移向中间的茶盏,"这是罗刺史府。"最后指向最西侧的茶盏,"而衙役所说的发现尸体的金坛,却在此处。"
他抬眼看着崔翊晨,"昌伯为何要去一个既非东家所在,又与自家方向相悖的偏远之地?还摔死在那里。这不合常理啊。"
"你的意思是,既然出事地非他寻常行事区域,我们该去事发地查探一番?"崔翊晨低声问道,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
谢品言唇角微扬,笑道:"方才你特意向衙役讨要地图,想必早就有此打算吧?"
崔翊晨轻笑一声:"我虽不通验尸之术,但也觉得昌伯死得蹊跷。那卖糖人的老贩所言,他最后出现罗府门前的样子,应该就是本打算去罗家送柴火,却半途转头改道,最终横死异地。尸体昨日才被抬回衙门,推算起来,很可能就是离开罗府后遭遇的不测。此中,未必没有关联。"
谢品言颔首:"只是如今遗体刚归家,"他轻轻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望向一直在堂中跪守遗体的土根,转头低声道,"不知该我俩直接前去,还是邀土根同行。他此刻哀痛至极,贸然开口,怕是不妥。"
"不必顾虑太多,我们此去,正是为了查明他父亲死因。"崔翊晨神色坚定,"你若不忍,我去说便是。"说罢,他从怀中取出衙役所绘的事发地点草图,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