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成衣铺,崔翊晨又拉着王心楠进了鞋店买了双新靴子。王心楠虽嘴上不说,但着新衣新靴,少女总归觉得是开心的事。她踩着新云头纹靴子,抖抖嫩黄袄子的袖子,看着银丝滚边在阳光下流转碎光,悄悄用靴尖踢开道旁石子,嘴角强抿着藏不住的笑涡。眼见青石板街湛蓝天空里日头快爬上三竿,她忍不住问:“崔公子,我们现在就去酒楼么?”
"别往前走了。"崔翊晨不答,忽然驻足,叫住了多往走了几步的王心楠。
他直接朝左手的一间装饰得鎏金镶银,豪华气派,门口有貔貅石雕的高台铺子走了上去,“这里就是吗?”王心楠在后面连连问。
“你上来,小心踏步。”崔翊晨走到了铺子门口,宝蓝袍衫的银泥云雁纹微风吹拂下,显得人身长玉立格外白皙俊秀。
“这?这不是酒楼啊,这里是卖珠宝的。”王心楠也爬上了台阶,她看了一眼铺子内,吐了吐舌头。
“这叫宝肆,不叫卖珠宝的。”崔翊晨纠正道,他看了看王心楠说:“你头上除了发髻上这个金圈,什么都没有,和个丫鬟似的。这和现在的新衣新靴不配,也不符要做新嫁娘的身份。”说着,崔翊晨就径直走进了宝肆。
铺子里满室宝光如星河倾泻。王心楠有点怯怯的跟在崔翊晨身旁。两个店小二迎了上来,年长那个看了一眼便直接走到崔翊晨身边问:“公子是自己用还是给娘子……”
“是未婚妻,”崔翊晨打断了他的话,回头看了一眼王心楠,知她又要纠正,索性自己说了,“我们要去见客,你看需要给她买点什么?”
这小二立刻朝里喊了一声,两个女娘掀开珠帘走出来了,殷勤围住了王心楠,崔翊晨知女侍们必向王心楠推销各种首饰,让她慢慢挑去,便踱步到一边的鎏金博古架旁,拿了支首饰玩赏。他看了几支簪子,发觉这间宝肆的珠宝,看似奢华耀目,实则做工一般,错金掐丝工艺略粗糙,点翠更是不及,宝石品相一般,有些首饰细看还有旧物翻新的痕迹,远不及定州母亲留下的妆匣里的首饰考究。早听人说上品的珠宝都是宫里或是贵族直接找工匠定制的,果不其然,崔翊晨想。
"小娘子这般雪肤..."一个女娘捧出螺钿妆奁,"插上这支累丝蝴蝶簪,加上错金步摇再配这对耳坠..."
“你这个太老气了,小娘子,我这套更衬你”另一个女娘挤了过来,抖开了一只织锦妆匣,抹得通红的嘴唇上下翻飞,“这支玉节梅花簪有七朵嵌珠梅花,金累丝璎珞项圈您这修长的玉脖子戴着,公子看了肯定欢喜得不得了,还有红宝石坠子……”
王心楠被说得满脸通红,走到崔翊晨身后,轻轻说道:“崔公子,还是不买了吧,好像,好像太奢侈了。”
崔翊晨转过头,看了看那两个女娘手里的珠宝,说:“好像是不怎么样,下次带你去看我娘……”话说一半,意识到这话日后只能和真正的未婚妻说,便吞下了一半,道,“哦,我的意思是东西一般,不过快到约好的时辰了,还是得买个戴着”。说着他从博古架上拈起支青玉凤簪,这簪子凤身为玉,玉质一般,泛灰白,五羽凤尾掐金丝,散开编得倒活灵活现。
"就这个吧。"他将玉簪斜插进她堕马髻。金丝尾翎恰垂在素金环旁,似凤凰栖枝,虽非正式凤冠,但颇有新嫁娘的喜庆气息。
"很贵吧?"王心楠对着越窑镜左右侧脸,指尖轻抚凤尾,转头问道。
“不贵。”崔翊晨看着王心楠雪白的小脸微微泛红,少女以前应是很少戴珠宝首饰,虽克制,掩饰不住的兴奋还是在脸上漫了开来。
“真的?”
“真的,不骗你。比这好的多的是。” 他想起母亲那支累丝嵌红宝石的九鸾钗,在月华下能映出百鸟朝凤的光影,若那支钗在这里……。
王心楠对着铜镜又转了转脸,金环与玉簪在晨光里交相辉映:"回去就还你..."
“不用,这值不了多少钱,你戴着玩就是。”崔翊晨走到一边和小二结了账,回头看王心楠还握着铜镜东照西照,轻推了一把说,“走了,够好看了,再不走要迟到了。”
出了宝肆,二人行至湖州城最富盛名的“燕来阁”。崔翊晨包下了燕来阁三楼的临水雅间。几日前他曾带王心楠去过其他客栈的雅间用膳(见第四章),此刻少女不再对这类酒楼的精致派头好奇,只是静静倚着雕花槛窗望那苕溪上的画舫。崔翊晨睨着身旁头戴凤钗,换了簇新袄裙,玉一般的人儿,心底漫起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半炷香后,鲁夫人携侍女款款而至。但见那妇人约莫二十七八,藕丝琵琶襦袄配郁金裙,面若满月,想来是日子尚不错的中等人家妇人。
崔翊晨起身作揖,宝蓝袍衫的云雁纹在光晕里流淌:"在下谢谨桓表弟封舟,这位是未婚妻王小姐。"王心楠跟着起身行万福礼。
鲁夫人欠身回礼道:"让封公子久候。"
崔翊晨执壶给鲁夫人和身边的王心楠添茶,沸水刚冲开茶雾,窗外吹过一阵微风,飘起了王心楠额头几缕秀发,元正的风尚有寒意,崔翊晨忙伸手将王心楠身旁的窗户掩了半面。
"妹妹模样真好,福气更好。"鲁夫人接过越窑盏笑着说,茶汤在秘色瓷里泛着琥珀光,"封公子这般人才,对你如此细心……"
“鲁夫人,今日冒昧相邀,实有一事相求。”崔翊晨看了一旁已被说得耳尖泛红的王心楠,知她尴尬,放下茶壶,打断了妇人的话。
“求我? “鲁夫人放下茶盏有些讶异,“妾身与公子素未平生……”
崔翊晨笑道:“在下来找夫人,自有夫人能帮得到的地方。”他说着,轻轻拍了拍王心楠的袖子,道:“我此番南下是携未婚娘子置办妆奁。家中原有支金簪乃祖传之物,昔日祖父将其赠予长女,即我之姨母,谢谨桓表兄之母。今次我来湖州,听表姐道,此簪已经表兄转赠于夫人,可有此事?”
“有是有。”鲁夫人蹙起描得精细的黛眉:“只是谨桓当年赠簪时,未曾提及这些渊源啊。”
崔翊晨从袖中取出绢帕包裹的两锭银子:“表兄不说自有他的缘故,如今我与王小姐好事将近,未来岳母曾问,我家可有传承信物,这可难倒小弟了。若果此物真在鲁夫人处,能否割爱?这两铤官银足以抵三支新簪,权当成全了我们这对新人的念想——毕竟新妇入门,总要讨个家传的彩头。“说着碰了碰王心楠的胳膊肘,转头看她,“是不是,楠儿?”
王心楠本就被崔翊晨一通胡说八道羞得满脸红霞,现在青年视线离她粉脸不过数寸之遥,还直呼她“楠儿”,更是不敢平视,她点点头,垂首抚弄新袄银丝滚边。
檐外枯枝在料峭春寒里轻颤,鲁夫人原本轻抚茶盖的指节骤然发力变白。她低头良久不发一言。崔翊晨心知,她给不给簪子倒不是紧要的事,最紧要的是逼她说出十年前去见谢谨桓那日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既然她不语,就只能使出激将法试试了。
崔翊晨屈指叩了叩案几的鎏金边:“听闻夫人当年,攥着我家的簪子,可是哭着出的谢府?”
他斜倚隐囊,唇角噙着三分笑:“小弟说句僭越的话——如今您既已嫁作鲁家妇,表兄也离了湖州闯荡,这陈年旧物,何苦攥着不放?我表兄一表人才,想必也早已娇妻美妇红袖添香,您对他来说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一位故人,他应该也不想一时留情给出的信物,至今还害得表弟我现在难做人。”
崔翊晨说罢把身子又伏回案几边,指尖摩挲着茶盏沿,斜眼看燃旺熏笼旁的鲁夫人鬓边渗出薄汗,但仍抿嘴蹙眉,一言不发。
崔翊晨轻笑一声,眸光流转话音里渗着三分轻佻:“夫人你且想,这世间男人多是薄幸,旧人哪及新人鲜妍,都十载了,我表兄不说见异思迁,也必另有所爱,这点你我心知肚明。曾经的信物,你何苦守着徒增伤感?”
说罢他笑望窗外苕溪水景,却见王心楠不知什么时候抬头目光直视他,樱唇抿作一线,琥珀杏眸里荡漾着薄怒。
“楠儿你这是....."崔翊晨略倾身蹙眉低头问。
“郎君此话有失偏颇。"王心楠咬着唇反驳,
“我哪句偏颇了?”青年愕然道。
"你怎能断言所有男子都薄情?谢公子当年既肯赠家传之物,必是存了少年赤忱,若真如你所言薄情,何必将这般紧要之物赠人。若你是他,会将定情之簪赠与无情意之人?”
"定情时自然真心,可人心易变。"崔翊晨摊手道,"若我表哥始终如一,如今该唤鲁夫人作谢夫人才是。"
少女突然将矛头转向他:"照这么说,你眼下费心寻簪子赠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来日遇见更鲜妍的,便要弃我如敝履?毕竟,这世间男人多是薄幸,何苦徒曾伤感。"
"我们说的是我表哥旧事!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崔翊晨直摆手。
"你方才那番话分明是自曝心迹!" 少女话越说越急。
"无理取闹,为寻这簪子我费了多少周章?若非真心待你....."崔翊晨铛一声搁下了茶盏。
"既认定男子本性皆薄幸,你自己今日对我种种殷勤又有几分真心?"王心楠气得打断话头。眼眶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