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370章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一般而言，进入长期睡眠舱的人是不会做梦的。

但短期睡眠舱并未剥夺这一生理活动。

于是琼在梦里看见了久违的小池塘。

詹姆斯·布朗尚未调职回首都星时，曾经带着妻子和女儿在首都星周边的中等星暂居。

那时琼·布朗只有一岁，她在那里度过自己的童年时光。

居所的院子里有一口小小的水池。

当地的黑鳞多足虾并非旧地物种，而是那颗星球土生土长的原生态产物。这些小东西活跃在不那么湍急的溪流或是浅湖中，喜欢靠近水草或水生植物的根茎聚居，并把那些地方当作自己的巢穴。

人们总认为小孩子记不住任何事情，实际上并非如此。

不少人哪怕在成年后，也会对自己两三岁时所经历的场景残留着稀薄的印象。

基因病尚未完全显露出残酷的征兆，圆圆脸的小姑娘和其他同龄的朋友一样能跑能跳。琼经常会蹲在水边观察那些黑鳞多足虾。

水很浅，也很清澈，不用担心一头扎进去，还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中跃动游曳的群居动物。

它们用两对前足来回扫动，将路过的浮游生物捞起来，送入进食口中。

这些生物的生命周期很短暂，从孵化到死去只有半年左右。春季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幼虾破壳而出，秋季鳞甲泛着漂亮蓝黑色荧光的成年体则产下新一轮的卵。黏糊糊的、成团的卵附着在水草的根部，以防止被水流冲跑，好像它们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熟悉的水域。

但小孩子不会思考太多、太复杂的问题。

琼有自己的一套计时方法。

母亲告诉她，在外工作的父亲一年可以回家两次，每次半个月。这是岗哨星球驻军能够批准的最长假期，倘若刨除在路上消耗的时间，对方真正能够待在家中的天数寥寥无几。

但这已远远好过那些驻区更遥远、光是往返行程就得花费好几个月的深空探索部队。

跑快了还会摔个四脚朝天的小姑娘记不住每个星球不同的时间和季节，也记不住那些乱糟糟的假期与节日，相反的气候和来回切换的时区总是将她搞糊涂。

这宇宙中有那么多的语言、那么多的计时方式，和那么多的宜居星域。

但她非常熟悉黑鳞多足虾。

在每年春天第一批幼虾即将破壳而出前，父亲会回到家里来。对方冲进门的速度快得好像一阵风，身上背满了大包小包，活像是把攒够一年的购物清单上的物件全买了回来。中等星不常见的零食、衣服、智能产品……不是每条航路都会经过人口基数不算多的小行星，贸易公司也是要讲究利润的，一些太过偏僻航线跑完一趟，挣到的钱还不够报销路上的能源开销。

但这些通往首都星的航道，大部分都会经过由附近岗哨星球管理的常规跃迁点。

那时候琼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每年都在长高，可对方就像是会魔法那样，带回来的衣服和漂亮小鞋子全都不大不小刚刚好。

直到有一次她听见妈妈同对方说悄悄话。

“不准在你的驻地囤那么多东西，也不要每次贸易船经过、给驻地周围的购物中心进货时，你都非得顺手买一点乱七八糟的零碎玩意儿。”

笑着的声音里听不出生气的影子，更像是一种好笑的抱怨。

“你看看你最早几个月买的那些衣服，现在她都穿不上啦。”

“我还得想办法看看哪个邻居能用到，再找个理由给人家送过去。”

在那些幼虾破壳而出时，她的父亲也到了离开的时候，并且直到这些黑鳞虾产下新一批卵、死去的苍白躯体沉入水底后，才会再度归来。

琼想说她其实没那么想要玩具和衣服，她更想要爸爸多住几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方从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跑回来，渐渐变成有了小型飞行载具接送。

但她知道对方要上班，而且是很厉害的、保障民众安全的工作。

再之后，她变得不太能跑，也不太能随心所欲的跳来跳去了。

她的母亲也是。

父亲回家时，身边会跟着表情严肃的士兵。那些高大的、频繁更换的陌生人令她有点害怕。

“我接你们去首都星。”

对方同妈妈说，并且将声音压得很低。

“这次是真正的首都星，而不是现在这种外围区域。那里有更好的治疗机构，我会想办法继续升职，别担心费用。肯定能找出治愈基因病的办法，无论是你还是琼……”

之后的内容逐渐听不清了，琼慢慢地爬回到自己的床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扒着窗沿看一看院子里的小池塘。她听见细微的虫鸣，和一些风与水的声音。

植物是会说话的，动物也会，但是大人们不懂得那样的语言。大人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他们没有时间坐下来听一听花朵和小草的烦恼。

“我们还回来吗？”

离开家的那天，她抱着父亲的肩膀，一直回头去看那口小小的池塘。

“等你能够重新跑起来时，我们就回来。”

对方回答。

“那时候如果你想回这里住，我和妈妈，还有你一起，可以重新将这个小院子翻新一下。”

“门框上的身高刻度到时候得更新一大截了。”

大人们有那么多的谎话。

善意的，恶意的，真心的，无奈的。

她的妈妈没能回到带有池塘的小院子，她的爸爸有太久太久没有回家。

但是给她板栗先生的叔叔、看起来很凶实际上学会了扎各种小辫子的大姐姐、以及做饭非常非常好吃的大姐姐都在鼓励她。

于是那些不安和恐惧都变得可以忍受了。哪怕睁开眼睛时没有看见最想见的人也没关系。

她懂得大人们都是没有办法的。

当这场破碎又遥远的梦境走向结尾，一双发着抖的手摸了摸琼圆圆的脸蛋。

睡眠舱的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了起来，那些比室温更低的冷气正在缓慢散去。

在唤醒程序下醒来的小姑娘还有些迷糊，身体也不是很舒服。

可当她用力侧过头，却真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爸爸。”

没什么力气的孩子轻轻地喊了一声，费劲抬起一点手臂，握一握对方的手指。

“你的样子很奇怪。”

得到许可、第一时间乘坐转运小型舰，登上刚抵达的猎犬小队的阿尔法战舰的詹姆斯·布朗跪在开启的睡眠舱前。

收到消息时他正在刮胡子，刚刮了一半就冲出休息室去，导致还有一些没刮干净的地方显得胡子拉碴。

这位曾经的第三军上校自从被抓战俘后，经历了污染和抑制剂不耐受，还在整天忧虑到睡不着觉的情况下被赶去扛大包。

可现在他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

脸颊瘦削的男人好几次都试图做出微笑的表情，均以失败而告终。

“爸爸。”

琼没得到回答，于是又喊了对方一次。

“通讯视频是不是骗人了？”

“你为什么瘦了这么多呀？”

刚睡醒的小姑娘用那双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并且被胡茬扎得发出咯咯的笑声。

詹姆斯没说话，也说不出来更多的话。

他抱住自己的女儿放声大哭。

*********

距离矿星1917还剩72标准时航程的时候，蒙诺完成了最后的舰队整编。

然后他发现哪里都找不到自己那神出鬼没的长官。

他翻遍整艘阿尔法级战舰，才在核心供能区堵到对方。

克里斯站在巨大的密封闸口后面，正仰头望着闸门后的黑暗空间。

很少有人会下到这里来，因为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看。

当一艘阿尔法战舰投入使用，它的核心区域便进入全封闭状态。

三层嵌套式的心脏是整艘飞船的核心，没有人能够进入，也没有人可以轻易将其打开。

“你在这里做什么？”

蒙诺一脸狐疑，走到自己的上司身边，和对方并排站在一起。

他顺着克里斯的目光扫视过去，却只见到无尽的黑暗，和偶尔流动的幽深蓝光。

“我刚做完舰队编排工作，看看吗？”

从这个角度看，克里斯的白发变得更加明显。

它们掺杂在梳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发丝间，好像一幅画作被泼洒上了不协调的纷杂音符。

“我等下会批阅你的报告。”

没有移开目光的男人回答，同时自然而然地给自己的指导员让出一点站位。

“见过核心供能区真正的样子吗？”

蒙诺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

有毒的上司不接智脑呼叫，战舰内的空间又无比广阔，就差没开放全舰广播找人。毫无意义的堵人行动导致此刻他热得要命，身上流着汗。

如果不是身边有人，他甚至想扯着军服的下摆擦擦额头。

“没见过。”

“这东西谁会专门跑来看？”

“人们总是说能源石、高等能源、星核能源……但其实大部分人对它们并无概念。”

克里斯慢慢靠向身后的扶手，同时侧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同僚兼部下。

“他们甚至只知道这些东西易燃易爆、需要以绝对隔绝的方式加以贮存，轻易不能接触外界环境，可很少有人能说明白它的储藏和供能机制。”

“但是我见过。”

“联邦进行相关产业回收前，霍尔曼家早年曾投资过星核能源提炼厂。”

拍了拍身边的护栏，示意对方随意点，第二军的军团长脸上带着点笑。

“那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没变成如今的血海深仇，所以我有幸参观过一次能源石的提炼工厂。”

“那几乎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安全等级最高的生产区。”

蒙诺靠着对方，有样学样地趴在栏杆上。

他在对方身上嗅到一点轻微的烟熏橡木的味道，闻起来就像壁炉里温暖的木屑余烬。

“我可没见过那么高级的东西，小时候我不是在打工就是在找工作，压根没人带我去参观什么提炼厂。”

“你自己听听——霍尔曼家投资的产业，像是我有机会能见识的样子吗？”

“星核能源几乎是一种拥有无限接近百分之九十能量转化率的反常识能源，由它反应所产生的能量，可以达到聚变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

狭窄密蔽的空间里没有风，空气的流通也近乎凝滞，克里斯的声音比平日里显得更温和些。

“人类早期设想过太多次的反物质湮灭供能，可那样的供能方式，制造原材料的成本高昂到几乎无法负担。”

“第一块包裹在厚重介质中的低等级能源石被开采出来时，没有引起什么激烈反应。然而当它经由人工转变为更纯粹的形态时，所有人欣喜若狂。”

“他们意识到，这是一种实际能量转化率足以达到百分之三十至四十、甚至更多的新物质。它的储存要求平易近人，普通粒子的靠近不定会使它湮灭，只需要电磁网和夸克流体夹层将其固定捕捉，并加以密封即可。这个发现足以掀起太空探索技术与深空跃迁航行自上而下的革命，人类不需要再花费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抵达一个小星系的边缘。”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身边的人聊着天，克里斯缓缓坐到地面上。

他不再望向身后的反应核心。

“密度大得离奇，品质也层次不齐。四百五十万吨阿卡夏裂隙附近出产的最高品质的能源石，才能够转化出零点零一矩星核能源。”

“它只比一滴水珠大一些。”

“我听说过，它很重。”

蒙诺低头看了对方一会，干脆也坐下去。

小小一个平台，正好够两个成年男性坐在黑暗中聊天。

“他们说，太空时代的黑金，只要针尖大的一点，就可以把一堆人碾成肉饼齑粉。可我也见过工人托着储存容器到处走。”

“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对。”

克里斯笑起来。

那笑声在缺乏光线的环境中听着有些模糊。

“事实上，只有当人们抽取它进行反应时，那样不可思议的质量才会落入现实中。在我们身后，这艘飞船的核心供能区正时刻出于绝对密封状态中。因为进入反应状态、被抽取出的反应物质会质量迅速暴涨，我们身处的世界与它而言更像是一种自带能级锁定的安全装置。”

“所以常规储存的能源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运输到各处，但千万别让它爬起来工作，也别让它不小心爆掉。”

“否则……”

沙哑的声音飘散在没有照明的阴影中。

“那将引发能够瞬间吞噬一整艘阿尔法级战舰的结构坍塌。”

蒙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也不太喜欢对方的腔调，他本能地觉得这个话题不怎么舒服。

于是他一把扯起了自己上司的手臂。

“够了够了，我活到这个年纪可不想再搞什么知识补习。你躲在这里只是为了看一看整艘飞船的供能区？”

“如果你看好了，那就起来，别在这种地方坐着。”

不流通的空气会让人脑子变傻，幽闭的环境更是会滋生忧郁症。

他怀疑克里斯每天晒不到合成阳光，才会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所以这位指导员拉着对方的胳膊，将自己的同僚兼上级往供能区出口的方向拽。

去他的没有礼貌、去他的对长官不尊重。

他最近已经冒犯了克里斯足够多的次数，也不差这一次。

“我建议你现在去冲个热水澡，然后吃一口正常的饭，最后躺在床上休息两个小时。”

“如果你打算继续坐在这里体验关禁闭的感受，我会亲自把你押回自己的房间。”

铁石心肠的指导员曾经揍得不上进的柯克哇哇乱叫的，现在遇到一个同样脑血栓的上司，如果对方不配合他照揍不误。

克里斯的手冷得像块冰，鬼知道对方在那种犄角旮旯里窝了多久，这令蒙诺感到一阵上火。

“以后你想看多久供能区就看多久。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好好睡一觉，免得开战的时候大脑不协调。”

克里斯被自己的指导员一路拉着走。

对方的力气还挺大，在得不到配合的情况下，硬是拽着他穿过长长的甬道、不停歇地攀爬上供能隔离区悬空腔体中望不到尽头的安全梯。

缺乏光线的竖井中只有指示灯微弱的红光引导着方向。

滚烫的手指始终钳在他的手腕上，正如当事人的性格——鲜明、激烈，且严格。

蒙诺强行将他拽到飞船的上层区域、拽到照明充沛的正常走廊上去。

踏出分界区的闸口，长久沉浸在黑暗中的眼睛差点没能适应太过充沛的光亮。

走廊两侧的屏幕模拟出白日的场景，人工合成阳光和流动的风同洒下。

克里斯在那样的光线中停下脚步。

而这一次蒙诺没能拉动对方。

“你该准备换乘副指挥舰了，蒙诺·赫夫。”

表情温和的男人笑了一下，他反手握一握指导员还没放开的手，轻到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然后克里斯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的手指间慢慢地挣脱出来。

“作战时，第一指挥和第二副指挥可不该在同一艘船上，以防止主副负责人在极短时间内意外集体阵亡。你得去另一艘阿尔法备用指挥舰，我想你还没忘记这条规定。”

“整编的报告我之后会看，也会抓紧时间休息几个小时。别担心，我还记得工作和正事。”

“所以准备换乘吧，蒙诺。”

克里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同自己的指导员最后握了一会，然后垂落下手臂。

“祝你好运。”

“也祝你从此平安顺遂，无伤无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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