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321章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一百九十台DX-307型号最新型治疗舱，一万两千支污染抑制剂。”

伊万在算账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令这位平日里看着和蔼可亲的老人显得严肃了不少。

“这是收到订金的部分。而在那之外，针对于SHS深空运输公司的筹备货物内容，后续又追加了七百二十台DX-306型号的旧版本治疗舱并三万六千支污染抑制剂。”

“黑斯廷斯星域与小玫瑰星域私下交易市场内的库存几乎被调集一空，那些线上匿名采购人员问了我三次是不是要打仗了。”

“现在您告诉我，您想要第三次加单，并且是从您的个人匿名资产里出。”

“每台DX-307型号的治疗舱造价在一百至一百五十万里瑟左右，即便是旧版本的DX-306型号，造价也依旧高达八十万里瑟。”

“更别提市面上流通的轻型污染抑制剂每支价格在五千五百里瑟上下浮动。”

探出半截身体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伊万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无论这位幕后管理高层多么忙于奔波，也依旧维持着整洁又得体的着装。

“您是遭了什么邪，才打算将剩下的一小半霍尔曼家的产业也全部烧进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同这些霍尔曼相处的时间太久，以至于伊万也继承到了阴阳的精髓。

“我年纪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撒手人寰。可在我活着的时间里，不会哪天看见您端着碗在街上流浪吧？”

“您做一次慈善抵得上您父亲半辈子的量，更是抵得上施耐德先生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加一起的量。”

“天呢，您在这左手挣钱右手花，我只能理解为您更享受挣钱和花钱的过程，而不是财富积累所带来的数字增长。”

他原本还想说更多。

可是在看见小霍尔曼疲惫的脸色后，老人便适时地将剩下的话语全都咽了下去。

雇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雇主愿意玩破产游戏他也不拦着。看着卡特长大这一事实让他有资格偶尔嘲讽一下对方头脑发热的犯傻举动，而同对方之间的劳务雇佣关系则让他懂得别嘲讽得太过头。

“抱歉，伊万。”

卡特先一步道了歉，对于这位从小照顾自己的老管家，霍尔曼的现任家主怀带着相当尊敬的态度。

“这次只是救急，下次我会按流程来。”

“我看了一下0013的情况，那里不太好……”

低声解释着自己的行为，卡特从来不和家人生气，语气也温温吞吞的。

“在联邦统一回收管理前，我的父亲一度涉足星核能源产业，您应该知道工厂爆炸意味着什么。”

“没有抑制剂的人太过痛苦，他们得亲眼目睹自己的身体烂掉。四万八千支污染抑制剂意味着四万八千位居民活下去的可能性。”

“霍尔曼家购买一艘全装甲飞行器的钱，可以换做数万名帝国居民挣脱死亡的希望。”

伊万看了对方一会，收回自己前倾的身体，然后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自从您的父亲和夏洛特夫人离世后，您不再乐意同其他人聊天。”

“在雇佣关系之外，我无权干涉您的个人想法，但我觉得眼下我必须得同您谈一谈了。”

“您跟着革命军跑了，我理解这是因为您有自己的业务要谈。可现在您打算亲自加入革命军吗？做一名无私奉献的工人，做一位和所有人一样的无产阶级？”

望着小霍尔曼，年长者的话语放得温和些。

“还是说您还记得自己是位企业家、实业家、资本家呢？”

“我从不置喙自己的雇主如何花钱，要知道施耐德先生花起钱来远比您更疯。他享受加杠杆也享受做空，要不是俄罗斯轮盘只能输一次，他得将自己的脑袋天天押在命运的赌桌上。”

“我没有否认生命的重量，也没有抨击您的慈善之举，可我见不得自己的雇主像个傻子一样左边投资一点，右边投资一点——那些花出去的钱很多时候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有效投资。在LV338周边的布局让我看见了您身上继承自施耐德的天赋，您懂得什么时候入场去瓜分一份利益，可无限制投入0013的举动又让我觉得您有时候在左右脑互搏。”

“卡特。”

和缓地呼唤了男人的名字，伊万望着对方。

他才不管革命军的战舰会不会监管这些对话路径。

“人是不可能既当慈善理念的信仰者，又要做高高在上的企业家；既身处工人阶级，又手握受资本家所垄断的生产资料的。”

“施耐德先生想捐赠十万台还是二十万台治疗舱我都不会感到担忧，因为他必定瞄准了这一行为之后更大的利益。或许他想要名声，或许他想要一个契机，总之他将慈善也算作投资的一环。但是我得问问您——您真的想体验一把泥潭里的生活吗？”

“如果您觉得这样很好，那么我不会说什么。我的使命与目的就是为霍尔曼家提供相匹配的服务，达成每一任家主的愿望是我的本职，哪怕他的愿望是站在高处往下成箱地倒钱倒金条。”

“但我觉得，眼下这位坐在我面前的人自己都没有想清楚。”

“您是真的想救那四万八千名居民、想救到愿意承担风险和利益损失也要不顾一切地横跨星域调运物资；还是因为您爱屋及乌、被一份与自身立场相冲突的美好理想与愿景糊住了脑子？”

“尤其当这份愿景未必发自于您的内心、而是由别人不断描述给您听的时候，我很难不怀疑您决策的理性度。”

伊万问。

“您是遭了PUA吗？”

结束同伊万的通讯后，小霍尔曼在休息舱的桌前坐了一小会。

这张桌子还保留着被软垫包得严严实实的样子，以确保突发情况到来时，他的脑袋不会再磕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然后他给卡兰发了个申请。

正准备携法赫纳出行的陛下看起来很忙，接通超光速粒子通讯的同时不忘冲身旁的人挥挥手。

“把佐勒菲卡尔的兄弟带上，让海因茨多找一艘牵引舰和跃迁护卫舰，将他的月神之弓一并带走。”

“大部分的星核能源，不是所有——除了安全存量之外的部分。海德曼不能一点不留。将安全线以上百分之七十的体量划拨出来。”

“什么事，卡特？”

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绿眼睛的高等人看起来又是一副温和的笑意了。

“抱歉，没想到您正处于忙碌之中。”

“我可以晚一点……”

“十四个标准时后我将随同海德曼-Ignis的驻军启程，拦截联邦第三军的后续部队。”

毫不拖泥带水地将状况说清楚，浅色的眼眸望过来。

“所以没有‘之后’，也没有‘晚一点’。”

看清对方的表情后，通讯另一侧纯白色的身影从座位上站起身，态度自然地往办公室门外走。

“说吧，发生了什么？”

等到走进寂静的回廊通道中，卡兰才补充一句。

“现在海德曼的指挥官和其他下级军官都不在我的身边，朗也不在，周围没人。”

“我……”

小霍尔曼其实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他打算找个人理一理思绪，海因茨脑回路太直不是好人选，朗的金钱观和他截然不同，到最后他勉强筛选出这位曾经的陛下作为谈话对象。尽管对方很严苛，但也不失为一位理想的交谈者。

无论如何对方起码见过施耐德本人，还抱过老霍尔曼，也算是熟人范畴。

可他没想到对方正在忙，甚至不得不为了自己的临时通讯而抽空离开办公室。

“霍尔曼家有自己的大型实验基地，毕竟我们有五花八门的产业链，有不少还涉及到医疗及化工行业。”

最终卡特也只是莫名其妙地翻找出来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放射性与污染物研究所，在星核能源提炼厂和相关产业的控制权被联邦回收之前，那里配备了一整支由辐射医学专家和污染物及遗传物质专家所组成的团队。”

“当时我们同科学院的关系还算说得过去。”

“联邦初期，能源石的开采量只够供应吞星级武器和深空基地使用，大部分人不理解星核能源的危险性。”

“他们甚至不明白近距离无防护接触到星核能源，是会让身体遭受到极大伤害的。”

一旦起了头，后续的话语就变得自然起来。

首都星出身的高等人将语速稍稍放得比之前快一些，好像大脑不再被纷纷扰扰的事务所干扰。

“但是我见过。”

“面对全身溃烂的病人，新型疗法用处不大，他们不得不采取极度原始的保守方案，优先使用粒细胞集落刺激因子来重新激活患者的骨髓造血功能。”

“被污染的部分不会再进行分裂，我看见大片皮肤剥落的样子，组织液渗透得到处都是。”

温和地笑一笑，小霍尔曼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问他们能不能治好，他们说遭到重度污染的人几乎没有痊愈的可能性，医疗人员观察数据，记录死亡，给未来的人留下一点希望。”

“止痛剂无效，先全身烂穿还是先融化成污染物都只是时间问题，那样彻夜的哀嚎声让我记忆清晰。”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卡特将自己的金发全部捋到后面。

“所以我一直没有详细地去问一问朗，关于他的腿和眼睛，以及他所经历的那三年。”

“我的伴侣是特例。”

卡兰静静地望着对方。

“他遇到了我，他活了下来。”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对任何人无条件地精准使用潮汐、并针对污染物进行蚕食。我远没那么好心。”

“我前后向0013划拨了三批污染抑制剂，那里在不久前发生过星核能源提炼厂大爆炸。”

小霍尔曼低声说。

“我其实没想好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人们已经可以轻易地治愈轻度污染，甚至有一定概率治愈中度污染。好像我只是因为自己能这么做，所以才通过SHS深空运输公司调了货。”

“取信于革命军，预支一份长期投资，获得后续两座大型星港的运营和控制权，得到阿方索的感谢……我已分不太清这些行为的前因后果。”

“数据天穹使用的感想如何？”

卡兰没有接他的话，反而同样扔出了一个偏题的话题。

因为这句话愣了两秒，最终绿眼睛的男人笑着点点头。

“还算不错，但您如果想让它彻底取代宇宙树内网，还需一定的时日。”

“我问的不是天穹本身，而是你自己的感受。”

卡兰不喜欢站着，他想在走廊里找一处可以坐的地方，但那些窗台看起来全都落满了灰。

有点洁癖在身的陛下犹豫一秒，最终还是选择先靠着墙壁。

他要提醒朗和柯克事后搞卫生。

“随着LV338一带的工业产业已经步入正轨，你该得出一些使用心得了。”

“它……很像碑群系统。”

认真思索片刻的小霍尔曼回答。

“以我的角度来看，一切运作相当便捷。起码现阶段的它已不再需要我这个幕后操纵者时时刻刻站在台前，对琐碎的生产结构和生产资料进行掌控与再分配，法赫纳所把持的算法跃身成为隐形的资本，它让一整个合作模式向层级化与隐蔽化过度。”

“如果我想钻空子——实际上面对联邦的封锁我也确实在这么做，在法律层面上我可以将自己与雇员间的关系更加模糊化，在特殊时期这样的隐匿性利大于弊。”

“后期会调整。等到一切安定下来，那些沉于水底的事物总得浮于明面。”

卡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但现在如果你愿意，可以通过这样的层级结构最大限度地规避一切直接责任。数据天穹没有偏好与喜恶，使用它的人有。上级使用者可以凭空捏造出一套全新的利亚姆法案般的体系来，将价值创造过程中的不确定因素，完全转化为针对劳动者的盘剥和压力。”

“这是个发家致富的好时机，如果你的嗅觉足够敏锐，该意识到数据天穹背后所代表的一切远比你在LV338和小小边境带所架构起是产业链更具价值。你已拿到它的入场券，比其他人先行一步，可以占得更多的分配优势，更多地掌握所有被雇佣者的自主性。”

“我不能那么做。”

霍尔曼的家主露出一点苦笑。

“阿方索不会知道。”

星舰的主导者温和地引导着谈话的走向。

“当你足够强大时，你可以轻轻遮住他的眼睛，留给他的选择还有默认与妥协。”

“况且他也未必在意，眼下他更关心帝国一侧的人民。”

“和阿方索没关系。”

卡特在做深呼吸。

“朗要推翻利亚姆法案，因为它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用公正和道德这样的标准去要求这个社会，毕竟霍尔曼家始终走在资本积累的道路上，但那些太过头的榨取方式就像癌细胞。”

“你榨取到足够多的利益的时刻，也正是原有细胞死亡的时刻——您能明白吗？”

“我的良心不算很多，可以毫不犹豫地裁撤冗余部门、解雇无法带来足够多利益的员工，但我……”

他的话语停顿一瞬，像是卡了壳。

“我见过生活在塔夫塔尔的猫崽子一样的孩子，也见过北沃夫冈围绕着广场纪念碑等待父母归家的孩子，卡兰。”

“他们不是细胞，不是煤炭，也不是燃烧材料。如果一个制度和生产结构，会将儿童和他们的未来所蕴含的价值都剥夺殆尽，那么我宁可不用。”

卡兰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变得真切一些。

“那么你在苦恼什么，卡特·霍尔曼？”

“你已得出自己的答案，却还要向我寻求一个答案、一份肯定，是想听一听我的褒美之词吗？”

陛下是记仇的，总有一些回旋镖虽迟但到。

“偶尔一次的撒娇我乐于接受。”

卡兰轻飘飘地说。

“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这样固执己见的人身上，堪称难得一见。”

“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你清楚地知道有一些人因为你的行为活了下来——他们，或者是她们原本应当死在这一次的战争与轰炸中，遭受污染所带来的痛苦并最终离去——你会对此感到后悔吗？”

“不要反复思索你喜不喜欢阿方索这件事，把那些缠绕在一起的东西分开，单纯去想一想那些活下来的居民。看见他们奔跑、欢笑着生活在0013上，你是否会觉得这样一笔无偿的投资有所不值，在你的内心深处代表着金钱的数字和可触碰的生命哪一个更重要？”

“如果你因为这笔额外的开支而坐立不安，那么就停下自己的手，别再做那些不计成本的慈善之举。”

浅色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望透了一个人的内心。

“可倘若你没有愤愤不平，只是觉得‘还好我做了这样的选择’，那么这件事与爱情无关，仅仅意味着你随手挥洒出的金钱拯救了数不清的人命，也抚平了你内心深处的忧虑。”

“这样的赞美足够了吗？”

小霍尔曼的耳朵发红，他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并非、不是……”

一向言辞温和的家主难得说话带了点磕巴。

最后他有些妥协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谢谢您。”

“什么时候需要回来记得说一声。”

陛下提醒对方。

“联邦的战火将起，到时候我可做不到随叫随到。”

“还不用。”

卡特缓慢地坐直了自己的身体，那双绿色的眼眸中带着些难得一见的坦诚笑意。

“感谢您的好意，我可以再等等。”

“随着年龄增长，我的睡眠质量已不如往昔。我难得做一场长一点的梦，一场沉睡在柳树枝叶下的梦。”

“所以我想晚一些登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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