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酉。”
俞挽春从书房中取出纸笔,回到院中。
那刺客不知为何脸色像纸人一般惨白,神情惶恐,仿佛遭遇了什么极端的惊吓。
俞挽春狐疑地瞅了刺客一眼,“别装死,”她手悬宣纸,“把你知道的写出来。”
阿酉面不改色地向前几步,静静站在俞挽春身侧。
刺客吓得双手哆哆嗦嗦不停,额上豆大的汗珠啪嗒砸下。
俞挽春亲眼看着这人在白纸上颤抖地划出几道扭曲歪斜的字眼,笔划难辨,她凑到阿酉耳畔,“他这是怎的了?我有这般吓人?”
她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难道我这长相还有这般震慑人的奇效?”
阿酉低眉,虚虚握住她的手腕,托起她的手来,低声道,“是他体虚。”
俞挽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片刻的功夫,那刺客已经草草落下墨笔,写出两个不成样子的字。
俞挽春一眼扫去,努力辨清那形同鬼画符的字眼。
——毕荣。
她蹙着眉,怎的有些熟悉。
这个人名,她曾经……当是听过的。
俞挽春拾起纸,在手心上揉了又揉,无意识地攥紧,待未干的墨迹晕染开来,彻底认不出字形后,她才回过神。
她想起来了。
俞挽春转过头,瞥见视野中的少年,垂首迟迟不语,看着情绪算不得好,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怎的了,阿酉?”
莫非他也看出什么端倪出来?
阿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默默抬起头来,他眉间平静,空山幽雪般清寂,看不出多少异样。
他定定望着俞挽春,眼底似凝云难散,其中隐隐跃动摇曳的星火,“挽春……”
“小姐,可是发生了什么?”
院外侍卫的叩门询问打断了他酝酿许久的话语,阿酉眼中星光迅速黯淡下去,默默退至俞挽春的身后,如同一尊缄默不语的石像,无声静候。
“将这人带下去吧,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俞挽春反应如常。
而赶来的几个侍卫,见到小姐院中竟然闯入了生人,彼此顿时神色大变,齐齐下跪,
“属下该死,看护不力,还望小姐责罚。”
俞挽春叹了口气,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暂且不提这些,我无事,先把他押下去罢。”
“是……”侍卫皆羞愧难当,也不敢再多有言辞,依言将地上这刺客拖了下去。
俞挽春心中思虑着方才看到的那个人名,越是回想,眉头便蹙得愈发紧。
毕荣——她的确对此存有印象。
她的记忆力算不上多好,但犹记得,那时她约莫十三岁,已随爹娘来到上京三年。
三年时间,足以削去一块锋锐蛮石的棱角,打磨出价值连城的宝玉,浑然天成。
那年风临霜冻,正是夜寒生露的时节,俞挽春埋怨阿爹不允她出府去见原谙,但表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可是当她收到原谙一封语焉不详的书信,便彻底坐不住,冒着霜寒去见俞堂生。
只是,等她终于在看守她的阿婆面前哭惨成功,用那可怜见的小模样争得人松了口后,俞挽春离开小院,一路匆忙赶到书房外,却很快察觉到了不同以往的气氛。
书房外,赫然跪着一陌生男子,头垂极低,肩膀低耸,看不清神情,只是整个身形一动不动,跪得僵直,若是不细看,恐怕都要以为他是死人。
廊柱下两个侍卫对他视若无睹,冷漠异常。
俞挽春蹑履拾阶,经过男子身侧,衣袍垂地,左右近侍纷纷恭敬道:“小姐。”
那男子此时却仿佛都活过来一般,他猛地抬起头,惊落一身寒意,那张脸枯瘦得厉害,双颊凹陷,形销骨立,见之恐怖不成人样。
俞挽春被吓了一跳,侍卫见状连忙上前把他拖到台阶下。那男子却不死心,不顾侍卫制止,一遍一遍从地上爬起来,狼狈抬起头,头发凌乱,发丝沾染泥泞,他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角,死死盯着她。
那双眼睛,充斥几近疯魔的痴狂,他开口,“小姐?你是将军的女儿?俞小姐,我是毕荣,是毕先的弟弟,”他声音粗粝嘶哑,嗓子显然是撕扯过度,此时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字一句艰难道,“我求你,劝劝将军,求他救救我的兄长。”
“救救我的兄长,我的兄长——毕先,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毕荣不断疯疯癫癫地摇头呢喃,又是一阵疯笑,见俞挽春被人重重人影护在身后,他似乎终于清醒,意识到此般行为毫无作用。
于是,寒鸦被人生生扼住咽喉,声声凄厉陡然而止。
他忽而爆发出激烈的挣扎,竟然真让他从禁锢住挣脱出来。
毕荣笔直跪地,将头转向书房门口。
“咚咚咚……”
仿佛孤注一掷,他毫不犹豫地哐哐磕头,巨大的声响,甚至惊动寒蝉,每磕完一次,待抬起头,便见额头上鲜血淋漓,暗红的血液一股一股从他头上沿着鬓角蜿蜒而下,很快便染红了衣襟,乃至肩头,布料分层浸透血意。
额头上的血窟窿越发大,他却如同失去痛觉一般,只是不停地磕头求情,嘴上开口,“将军,我求你饶过我的兄长,毕先是无辜的,若真要一个人去死,就让我替他去死!”
“我毕荣就是一个废物,可兄长不同,他是您麾下校尉,他是我豫梁最年轻的校尉!他不该死啊,他不该死!将军!”
俞挽春并非未曾见过这等为亲人求情的情形,可她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有人求上俞府的大门。
而这人口中的毕先……
俞挽春依稀记得,阿爹曾在她面前夸赞过这位青年人英勇无匹,前程无量。
那日后发生了什么,俞挽春早已记不真切,但从身前层层叠叠保护她的身影空白处,窥见那人是如何癫狂,最终又是如何恍恍惚惚失神地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游魂般飘开,自此彻底消失在她面前。
俞挽春并不知悉那日前后缘由,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她从犄角旮旯里想起此事,那时距离当日,应已时隔多年。
她问阿爹那日书房外下跪的男子,“那人是谁?”
话落,俞挽春便想起了那男子的姓名,直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俞堂生却回答道:“毕荣,毕先唯一的亲弟。”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阿爹也从未忘过。
毕先是当时最为年轻的校尉,彼时刚刚结束一场胜仗,他在战场上充当前锋,英勇陷阵,立下大功,班师后,只差这一纸圣意,提拔中郎将。
可这等英雄回到朝廷后,等候他的不是光耀门楣的圣旨,而是相继而来的弹劾。
他们手握不知何处而来的所谓证据,终是让圣上将这曾经意气风发的校尉下了狱。
而俞堂生作为大将军,则被指派参与审讯。
名为审讯,实则已成定局。
在朝为官十余载,俞堂生虽向来看不惯这官场的党羽之争,其中要害也从不是他所愿理会的。
可是覆巢之下,岂会容他一人置喙。
毕先得罪了人,哪怕是俞堂生,也难改圣上旨意。
再往后,俞挽春又无意间从一个老仆人口中知晓,按照我朝律法,以毕先身上被安下的罪名,理应连坐夷族。
而阿爹一人抵万人口舌,向来不善言辞之人,力谏陈言,终于还是说服了圣上,将毕家一家老小的姓名从生死薄上划去。
是凑巧吗?
俞挽春垂眸,这毕荣可是她所知晓的那人?
若不是,未免太过巧合。
思绪回笼,俞挽春便对上阿酉那未掩丝毫担忧的眉眼。
他情绪向来寡淡单薄,甚至称得上淡漠,但是遇上俞挽春,哪怕是半点动静,都会引得向来木楞之人得一惊一乍,唯恐她出了什么差错。
俞挽春微微一笑,没有直接说出口,也并未摇头。
而今一切不过猜测,又何苦让这傻子牵扯进来。
可她的态度虽已经十分明显,可这呆瓜偏生越是要凑上来。
他清寂的双眼复寻常沉静,漆眸似寒星,云山雾海之中,崖顶高耸,孤鹰展翅盘桓不去,“挽春……你不想要我了吗?”
阿酉说出这话时,神情尚且还算平静,只是不自觉地微微垂下眼睫,眼角微勾,万千言语不及这一眼,这委屈,尽在不语之中。
俞挽春脑袋一炸,她自认自己见过许多美人,可从未有过这般一个人,单单是在她面前露出一丝委屈,她便招架不住。
“为何如此想?”俞挽春下意识放轻声音,见着这在她跟前低眉顺眼的少年,俨然生了爱怜之意。
她差点便想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安抚,但思及二者的身高差距,遂放弃。
“挽春……”阿酉眸光微凝,悄然的侵略如同蛛丝潜滋暗长,在阴暗的角落里攀缘,他轻轻出声,声音隐藏难以言说的执拗,“为何……不用我?”
俞挽春怔住。
着实没有跟上他奇葩的想法。
“是我不够强,你不愿用我吗?为何方才……要自己动手?”阿酉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俞挽春方才使小刀的手上。
鸦青长睫轻轻一掀,诡谲的云涌波动,晦色搅动无边漩涡,带动晕眩的荡漾弧度,激起飞溅的水花。
“这些人,会脏了你的手,”他缓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