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煮好的棕色汤药浓稠不见底,碗底沉淀细碎的药渣不时泛起,汤药浓郁苦涩的气味萦绕鼻尖,盈满一方里间。
向来畏惧汤药味道的俞挽春躲在屋外,身侧还跟着个死活要跟来的闻人珂。
送汤药的小丫鬟走了出来,俞挽春开口问道:“蒹葭姐姐近来情况如何?”
“姑娘身子相较前些时日要好上不少,昏倒是不昏了,但气色还是不见好,”小丫鬟一五一十回答道。
俞挽春沉默片刻,点点头。
“妹妹,这可怎么办啊?蒹葭姑娘这……”闻人珂蹙起眉来。
俞挽春并未言语,顺手挥开挡在跟前碍眼的闻人珂。
“哎!姑娘!蒹葭姑娘!你可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屋内传来一阵喧嚣,俞挽春抬起头,便看到屋子里走出一道虚弱的身影。
“蒹葭姑娘!快停下……”
那人身后急急忙忙追上来一个婢女,满脸为难。
俞挽春下意识往前走上几步,“姐姐。”
蒹葭眼下看着绝对算不上好,看着憔悴不已,状若失魂一般不顾婢女阻拦,而今见到俞挽春,微微一愣,稍微回过神来,“……俞……俞小姐。”
她声音嘶哑,呕哑难诉的苦涩盈满唇齿,干涩难咽。
俞挽春轻声道:“姐姐,你如今当是养好身子。”
“是啊是啊!姑娘!”闻人珂急得也不知晓说些什么,但是强行逼着自己开口,“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不论如何,我都会找人治好你的!”
蒹葭微微一笑,可笑意分外勉强。
“我怎会不知我的情况。”
蒹葭静静看向俞挽春,呢喃道:“俞小姐,我当走了。”
她要走了,趁着自己这条命尚且还留存于世。
俞挽春隐隐猜得出蒹葭势必有要紧事,才会拖着如今虚弱的身体,也要离去。
她当然不会去阻拦蒹葭,人人皆有难以述诸于口的难事,她又何苦为难。
“可是……”闻人珂忍不住蹙眉,“姑娘,不如告诉我,你有何事,我闻人二绝对帮你了却愿望。”
“……”蒹葭张了张口,眼角微微湿润,水意氤氲视线,她眼前一阵阵恍惚,“……我……”
叶落随风逝,晴光在平静中悄然淡去霞色,黯淡下来的天光,抹去她眼中一点光亮。
良久,蒹葭视野中的事物终于再度重现清晰的轮廓。
“姐姐,你不用理会他,”俞挽春推开闻人珂。
蒹葭轻轻摇了摇头,许是太久未曾与人攀谈,思绪变化万千如同潮汐浪潮一般,陡然升涌,转眼又如偏遇见断崖坠入瀑布,惊响那从渊底下上泛的激流。
她缓声道:“我要为我的女儿谋命。”
……
一道火光在照亮天际,耀如曜日,乃至盖过那天上那轮弯月的皎洁明辉,伴随的响声在空中炸响如同高山崩塌的急剧刺鸣声,天穹之下蔓延开如鬼魅般扭曲的黑色倒影。
“这些人,有些本事。”
临柘默默拭去唇间血意。
“嗯,”临柘面不改色。
他弯指吹响哨音,那占满视线的黑色倒影绰绰,顷刻间便似无形水流般散开。
墨意凝聚到深处,最终深处渗出猩红的血色,乌枭卫卫使的背后,是尸横遍野,血流汩汩汇聚成成片成片的汪流,血柱蜿蜒,在这贫瘠的枯原上蔓延开狰狞的蛛网脉络。
临柘瞥了他一眼,“追吗?”
临汾面无表情,“想死直说。”
临柘笑了,她当然知道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虽说已经将在场所有护卫解决干净,可方才那震天地信炮响彻天地,届时若是再来人,恐怕会陷入下风。
笑时牵扯到伤处,胸口剧痛袭来,她呕出一口血来。
“你也会怕死?”临柘毫不在意地擦去血迹。
“……”临汾没有看她,只是命令道,“所有人撤离。”
暗影如窥伺地虎狼,此刻收起了爪牙,沾染浑身血腥气,再度隐入黑暗之中。
所有卫使尽数离去,临汾扶住受重伤的临柘,冷声道:“你不该过来,没有你救我的道理。”
临柘身形摇摇欲坠,却极力不让自己倒下,闻言反驳道:“怎么不行?”
“怎么,你是钢筋铁骨,不会受伤?”她不满道,“还是说,你看不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临汾见她一副不服再战的模样,冷不丁开口制止,“怎么,你想留在这里跟我吵,等援兵来了,我们一起死在这儿?”
临柘很想说这话头是你扯出来的,但还是默默闭上嘴,不敢再说。
临汾背好临柘,便返回先前便已经探明情况的小道。
夜已深,周遭仿佛万物俱灭,这身后的血流成河的血气冲天,仿佛化作张牙舞爪的鬼手伸向脊背,冷得发颤。
连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仿佛带上怨气深重的寒意。
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临汾渐渐感受到他背上的人呼吸声渐渐变小,直至细微到微不可闻。
从所未有的,一种异样的感觉迅速攀爬到心头顶点,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这感觉从何而来,便感到如大雨倾覆的恐慌。
“临柘!”
临汾出声呼唤,语气带上让自己陌生的颤抖。
无人响应。
按照往常,每当他开口吩咐下去,临柘便是第一个领命,出声回复之人。
他所言之时,便是她应和之际。
如今她久久没有回应……
临汾此时大脑越是冷静的运转,恐慌便越是如野火般在心头燃烧,即将焚烧一切的亚火几欲喷发。
“……噗嗤……”
一道极轻的笑声从他背上传来。
“我刚刚睡着了……”临柘将脸贴在他背上,声音低缓虚弱,但不掩笑意,“你怎么了?怎么在抖?”
“……”临汾声音平静,“没什么。”
临柘不太满意。
她闷声道:“什么没什么,我看你就是有什么。”
临汾不置可否。
风声渐渐归为平静,他背她的动作很轻,虽身影如闪,但行得又极稳。
临柘许久不曾靠在他的肩上,她微微眯了眯眼,眼下用不着自个儿操心,倒是舒服得差点真的睡着了。
她本就失血过多,此时大脑更是晕沉,以至即将闭上双眼之时,她听见一道声音。
声音不大不小,夹杂着凛风,但他的声音没有被风声干扰半分。
“我不怕死。”
临柘没反应过来。
“可我现在怕,”临汾面不改色。
……
“大人,属下失职,并未完成任务,”临汾半膝跪地,低头恭声道,“属下愿独自接受惩罚。”
指挥使平静地“嗯”了一声。
乌枭卫一出,几无败绩。
但他们并非无法战胜的敌人,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是是人,便注定会有缺点。
那勉王座下的附属太多,哪怕一个党羽的护卫人数便远超预计。若论单个较量,那他们绝不会是乌枭卫卫使的对手。
但他们毕竟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应是被人有意从民间搜刮而来的各路高手,卫使再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今日这一遭是他们轻敌在先,错估了对方的人数。
当时他们若是再战,恐怕会损失惨重,临汾出于种种原因考虑,便只得令人先行撤退。
但这也意味着此次任务失败。
乌枭卫卫使选拔极为严苛,不仅仅是自小便要遭受非人的摧折训练,连赏罚制度都力争无情。
赢一次,或许仍可活。
输一次,便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而今他们的指挥使,心狠程度更胜上任指挥使。临汾与指挥使曾经同为乌枭卫卫使,那时他便已发现,此人不单单对别人狠,对待他自己更是毫不留情。
是以,临汾早在回来的路上便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不论是何惩罚,他都不会置喙半分。
但他静待许久,都并未听到指挥使下达的命令。
临汾抬起头,便见指挥使注意力全然不在此处。
只见指挥使低着头,手上捻着一样东西,反复翻折,右手挑着丝绳似的物件穿挑拨线。
临汾沉默片刻。
他视力极好,何况这般距离。
若是未曾看错,指挥使手上拿着的,应是香囊和丝线……
这种事的确算作少见,何况指挥使这般人,竟会女红。
无须他细想,临汾也知晓他这是在为何人准备。
这“情”字实在太过虚渺。
竟能让一个人沉沦至此。
哪怕是毫无人情冷暖可言的指挥使,沾上这“情”,便不可避免地趋于难以控制的境地。
“我已知晓,你退下吧。”
指挥使完成最后一针,终于出声。
“是。”
临汾默默离开,但在走出门后不久,便听到庭院外的脚步声。
他微微蹙眉,来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一位不速之客。
“谢大人,”临汾神情冷淡。
“寤大人呢?”谢缶十分不喜这个乌枭卫卫使,想到先前他直接在人前驳了他的面子,谢缶的脸色便愈发阴沉。
“大人外出探访而去,不在屋中。”
临汾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他半分。
按照指挥使的意思,是不想见谢缶一眼,临汾自然不会将泄露指挥使的真正行踪。
“……探访?探访什么?”
谢缶却忽而变了神色,下意识追问道,语气之中不无紧张。
“我没有告知你的义务,”临汾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