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孤雁哀鸣,落霞残红,映射在建章宫的琉璃瓦上,远远看去,深宫皆蒙上一抹血色沉重,如在阴影里豢养了头吃人怪兽一般可怖,凄清。
宦侍跟随宋徊彻的步伐踏出宫门,太子在门口伫立了一会,才慢慢地往回走。
“殿下,您都接连几日未曾合眼了,可要回去先歇息一下?”侍从在旁一脸担忧地劝说道。
宋徊彻摆了摆手,声音里却难掩疲惫:“本宫方才在建章宫伺候皇祖母用了药,瞧见她老人家如今憔悴模样,心中实在愧疚心疼。只不过短暂数日,宫内却已然翻天覆地,连皇祖母的发鬓也躲不过变故摧折,尽染白霜......”太子深深叹了口气,续道:“眼下情形,正是需要本宫出来主持大局的时候,焉能歇息?”
侍从也是一脸悲像,知道不好再劝,只得道:“天下诸般事皆系于身,殿下委实辛苦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是身份卑微的仆从,也都有双明亮的眼睛,他们自然看得见太子的付出和艰辛。
冬日霜寒,虽然宫人们将甬道的雪尽数扫归两侧,但宋徊彻仍觉得眼前这片苍茫覆雪,分外刺痛内心。
宋承帝骤然病逝,合宫震动。
但为不被敌国,或是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知晓此番遽然变故,太后与储君商议数日,最终选择暂存棺椁,秘不发丧。虽宫内丧钟半夜而鸣,朝中许多大臣也屡屡上折提及,但宋徊彻都中留不报,只道是宋承帝仍在内廷养病,不宜外界叨扰,一应诸事皆照旧送去东宫办理,方才稳住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夜的惊惶,是撕破黑夜的前奏,宋徊彻后面几日接连梦魇,他再也不敢合眼入睡,唯怕再一次睡梦之中,重复听见那令人内心震颤的不详钟声。
行至角门,一道似柳絮般纤弱的身影迎面相遇,宋徊彻步伐一顿,在不近不远处微微躬身,拱手道。
“舒嫔娘娘安好。”
锦绣鞋履摩擦着浸染霜雪的石砖,女子微垂着头似是谨慎路面地滑,她尽量靠边而行,既不扰人,也不点眼,路过甬道的宫人们纷纷行礼,她轻轻颔首回应,意外平和近人。
在她的身上,你甚至寻不到一丁点传闻中恃宠而骄,顶撞皇贵妃的影子,仿佛那些闲言碎语所述,并非此刻眼前之人。
宋徊彻甚少进后宫与宋承帝的妃嫔接触,只知父皇生前有个宠爱的舒嫔,住在兰香阁,乃纪国贡女出身。
虽说后宫佳丽三千,不乏才貌双全的各中翘楚,但宋徊彻未曾想过,卫疏意竟生得如此清丽。
仿若秋水芙蕖,女子额心恰恰点缀一枚鎏银花钿,蓝白色的衣裳配着水墨大氅,相衬脱俗,行走时弱柳扶风,看似格外柔婉,皎洁动人。
清隽的一道男声将女子游离的思绪拉回笼中,卫疏意愕然抬眸,见是宋徊彻后,眼底极快划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礼貌蕴上一抹雾山缥缈般的淡笑,颔首回应:“太子殿下有礼。”
在未有人瞧见的袖间,卫疏意的拳头却紧紧攥着,掌心甚至慢慢渗出了点汗来。
眼下满宫戒备,后妃定然不能随便出入,故而,卫疏意提前托了侍从打听好太子动向,精心制造了今日偶遇。
乌黑的墨发绾成云髻,上面只簪了两三朵垂坠珍珠的绒花,一阵凉风袭来,她抬手将碎发拢回耳后,连那截露出棉袖外的皓腕,也若天山雪般洁白无瑕。
饶是宋徊彻从前见过许多世家女子,此刻也很难不被卫疏意的脱俗气质所停驻些许目光。
但宋徊彻向来是个冷静理性的人,他知道于礼不合,且卫疏意还是父皇册封的妃嫔,虽宋承帝已然崩逝,可论辈分而言,舒嫔仍属于他的长辈。
目光极快移开,太子的视线便落在卫疏意身后。似乎是觉察到宋徊彻的留意,卫疏意开口解释道:“听闻太后近日脾胃不和,本宫特地炖了药膳奉上,正打算去建章宫向太后请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太子。”
侍女椿禾手提一个食盒,亦朝太子盈盈行礼。
宋徊彻了然点头:“原来如此。徊彻也是方从建章宫出来,侍奉了皇祖母用了汤药。”
卫疏意眼底清澈,语声低婉地夸赞:“太子恪守孝道,乃诸皇子公主们的表率。”
太子微讶异,但面上宠辱不惊,并未展露太多神色:“舒嫔娘娘谬赞了。既如此,徊彻还有要事,便不打扰舒嫔娘娘去建章宫请安了,先行告辞。”
卫疏意静静颔首,也知道此处甬道人多眼杂,并非适宜说话的地方,所以并不着急。
“好。”
见舒嫔并没有阻拦他,反而神态几分疏离,界线也把控得恰到好处。
幽香掠过身旁,未曾停留,宋徊彻心底微动,心中疑虑逐渐烟消云散。
他侧首凝视着卫疏意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方才收回那道探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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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东宫显德殿内案牍堆砌如山,太子殿下在其间奋笔疾书,一刻也未停歇。
不一会,近侍估摸时辰,提点道:“殿下,都这个时辰了,奴才让御膳房给您送壶参汤,喝着醒醒神罢?”
太子将手中笔杆搁置笔山之上,用力按了按眉心,正要开口,但此时,又一位侍从入内通报,面有主意不定:“殿下,舒嫔娘娘在外头候着,说是有要事禀告,您看......”
宋徊彻倏然抬首,望向声源处,喃喃道:“夜已深,她怎地来了。”
“舒嫔娘娘说是有极要紧的事,需要即刻禀明殿下定夺。”
究竟是如何要紧的事,未能在白天两人见面时说,却要在入夜后说。
宋徊彻眸光渐沉,不知在思虑什么,沉吟片刻,方才拂手:“她乃父皇后妃,本宫需得礼敬相待,但此刻本宫还有些奏折尚未批复,未免舒嫔娘娘久候,先让她去偏殿小坐,本宫稍后就来。”
传膳的近侍脚步刚要挪步,太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吩咐:“参汤先不用取了,你一会去御膳房取些清淡可口的糕点,送到偏殿即可。”
殿内的两位侍从皆是东宫太子培养的心腹,办事自然妥帖,他们并未多问,连声应下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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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的炭盆烧得正旺,暖意包裹身躯,卫疏意从容解了披风落座,侍从告知太子交代,随即奉上茶水与糕点,周到极致。
待到太子的仆从退下,卫疏意见到椿禾微微咋舌的神情,不禁莞尔:“这道手磨山药糕倒是精致,本宫记得你素来喜好甜食,且尝尝看?”
椿禾知道自家主子一向亲和无架子,她接过卫疏意递来的糕点,一脸感激:“奴婢谢过主子......”
卫疏意面上笑意和煦温暖,眼底澄澈:“椿禾,你办事利落,替本宫查清了真相,本宫该要谢谢你才是。”
“主子抬举奴婢了。”椿禾有些惶恐,但眉眼恭顺,仍是一派忠诚模样:“昔日皇贵妃欺人太甚,奴婢只是看不得主子受苦,自要竭尽全力为主子分忧。”
这时,殿外传来一道沉稳步履的沙沙声响,椿禾立马敛色,噤声而立。
“舒嫔娘娘安好。听闻,娘娘要寻徊彻,可是有要事交代?”
宋徊彻方好跨槛入内,一日见了二面,倒也不必太过寒暄,太子直截了当,倒让卫疏意微怔了怔。
她颔首:“正是。”
殿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卫疏意定了定心神,方才缓缓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太子案牍劳形,本宫原不该叨扰太子歇息,但本宫之所以夜访东宫,是因大行皇帝忽然殡天一事,其实事有蹊跷。”
一语言落,恍如巨石投湖,掀起波澜。
宋徊彻瞳孔骤然一缩,正色道:“舒嫔娘娘,父皇驾崩乃是因病而致,您如今所言事有蹊跷,究竟是何意思?徊彻糊涂,还请舒嫔娘娘明白解惑。”
卫疏意示意了一下椿禾,椿禾立马领会,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双手呈递太子。
她道:“大行皇帝正值盛年,本已逐渐病愈,但龙体却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等到御医至时,已是回天乏术......御医院离养心殿极近,陛下骤然急病突发,甚至等不及救治便撒手阳间,驾鹤西去,这难道,不蹊跷么?”
宋徊彻面色晦暗难明,一时不知如何搭话。
卫疏意见他展开信件,低头览阅,于是继续道:“所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养心殿的宦侍贴身服侍,必是慎之又慎,那么能贴身接触的,就是在大行皇帝养病期间,仍能频繁出入养心殿的人。”
卫疏意缓缓吸了口气,坦然道:“兰香阁与皇贵妃娘娘素有龃龉,长乐宫未能顺利深入,故而,本宫派人暗查了当日御医院的记录脉案及药方,如今一查才发现,这里头竟大有学问。后来顺藤摸瓜,又从周仁周御医府邸中寻到这封密信......”
她紧紧盯着那张洒金信纸,目光似乎想要在这之间烧出一个洞来,“当日本宫阅后悲痛交加,手足无措,但更难以置信的是,朝中有大臣胆大包天,竟私自勾结内廷御医谋逆造反,其罪深重,可谓诛灭九族也不为过!”
宋徊彻弯曲的指骨微微凸起,紧捏着手上薄薄一张信纸,上面字迹飞舞狂放,颇有那人昔日行事的作风。
其实在私底下,宋徊彻也有调查,但后宫乃女眷住处,查起来并不容易。甚至,暗处还似有某种阻力,故而他手底下的人迟迟没有寻到突破口......
何曾想,这位与他昔日素未谋面的舒嫔娘娘,看似柔若香兰,竟是胆大心细,足智多谋。
她比他先一步,窥见了这暮夜之中,潜藏暗处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