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纪国梓泽殿。
美酒佳肴,丝竹雅乐,清溪自殿内两侧蜿蜒流淌,潺潺溪流运送着半月酒盏,不多时,便已缓缓停至一位大臣跟前。
纪国君坐像疏狂不羁,乍见此景,眉开眼笑:“卫爱卿,此乃曲水流觞。酒盏停在谁面前,谁就要赋诗饮酒,方不失我纪国人的才情风度。”
那个大臣恍然大悟,立马起身,面上含了几分谄媚笑意,瞥国君身旁伴着几位曼妙佳人,他沉吟未几,便朗声而诵:
“携手揽腕入罗帏,含羞带笑把灯吹。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纪国人好读书,自是附庸风雅,而伴驾的也非寻常女子。
春词一出,殿内佳人皆羞红了脸,纪国君微蹙了眉,似乎没想到臣子会如此直截了当,随即猛地拍一大腿,笑容满含深意:“好你个卫爱卿,竟能将艳词信手拈来!”
“来人,赏!”
“臣叩谢陛下隆恩!”大臣脸上忙不迭堆满了笑。
心道正事有什么要紧的,最重要是讨国君欢心。
内侍奉上金银财宝,艳羡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传来,丝竹之声恰好抵达歌曲的**之处,殿内已然一派纸醉金迷,纵情声色的景象。
倏忽,梓泽殿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嘈杂的内殿逐渐止息,众人目光挪移,只见摄政王一身石青色朝服,脚踏乌靴,大步流星而来。
纪无咎生得丰神俊朗,面若冠玉,乃国君之胞弟,又任摄政王,可谓身份贵重,权倾朝野。
虽一副风流倜傥的文人模样,但众人皆知晓,摄政王是皇室内极少见的痴情种,他从不纳妾,王府内也仅有王妃一位家眷。
纪无咎素不喜耽于声色,今日来梓泽殿,倒是稀奇。
国君饮了酒渐有些上头,一张脸庞都泛着红润,他细凝着眸,方才瞧清殿内来者何人。
“无咎来得正好,今日有新进贡的美酒,你也来尝尝!”
纪无咎眉心隐忍跳动,语气间带了点阴沉的怒意:“陛下,边关遭袭,外患未除,臣弟没有心思饮酒作乐。”
纪国君倒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此话所指,意在责备他的不知轻重,不由得蹙了眉。
“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怪责朕不顾前方战场,而在这里随臣子们歌舞作乐吗?”
纪无咎罕见地沉默了。
殿内众人一看气氛微妙转变,纷纷大气也不敢出。
严格来说,纪国的摄政王本就不该存在。因为纪国君既不年幼,也未曾身染疾病,但他们的国君对国事治理的能力实在太过不可言说,所以在去岁羌国入侵之时,朝廷也默认了任命纪无咎摄政王一事,为的就是让他去与宋国交涉求援,缔结盟约。
文人多好面子,他们又何曾想过,当日摄政王与宋承帝商量援兵之时,是何等的低声下气,何等的难堪。
骂声皆由纪无咎背,就连坏事也由纪无咎去做。
见摄政王伫立殿内,俨然一副默认事实的模样,不知是否是因此打了纪国君的脸,他怒从中来,竟当面指责道:“朕是一国之君,自会任命好将士前去抗击羌军。况且,狼骑袭击各国边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听说羌国近日还有部族内患,兴许没多久他们就会撤退。”
话虽如此。但显然,纪国君是完完全全忘记了去岁城门被踏破的耻辱了。
纪无咎听着这番话,一双剑眉猛地往下压,手臂上的青筋随之凸起,似是难以忍耐。
“前线递来军报,称守备士兵们的粮草已然不足,那些将士们尚在战场枕戈待旦,为国抛却头颅,撒尽热血......而眼下,诸位在殿内高歌畅饮,食遍山珍,难道真的合适吗?”
这话就像一击重锤敲击在众人心上,殿内臣子纷纷默然。
其实他们心里也知道,战时如此行事实在太过,但国君盛邀,身为臣子,仰赖君主,他们既无法轻言拒绝,也无法刻意回避,只得顺从国君的意思。
若在常时,国君不思危也便罢了,好歹还有摄政王兜底。但眼下,正是敌国袭击我方城池之际,却还这般不知所谓,他还算是个天命之主吗?
纪无咎是第一次当众不给纪国君留情面,国君一时不忿,怒气攻心,烘得一张脸更加通红。
“摄政王!你公然忤逆朕意,这是要造反吗?!”
这话的罪名极重,像一柄锋利的刀剑猛地向人刺去,鲜血淋漓。
有几位尚清明的臣子欲开口劝说,但摄政王的回话比他们权衡利弊的唇舌更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纪无咎面上平波无澜,他掀袍而跪,朗声道:“臣弟所言,皆为纪国江山思量,如今进谏,也是想规劝陛下,请以国事为重!”
“战场瞬息万变,前线粮草告急,臣弟并无一丝一毫的造反之意,只是想恳请陛下,即刻下令兵部着手安排,尽快分派粮草支援边关,莫要让纪国将士们寒了心!”
摄政王的这番话语振聋发聩,合情合理。
不仅让众人听出他话语中的坚定立场,也显得纪无咎在危急时刻,行事做派比纪国君更有深度,也更加靠谱。
纪国君蓦地坐直了身子,却忽而感觉芒刺在背。
摄政王的能力他自然知晓,只是昔日也不曾有过如此情形,纪国君一脸阴鸷,心中渐渐升腾起了一种危机感。
都是一母所生,若非他生于纪无咎前头,只怕今日皇位,便是纪无咎的......
君主从来多疑,无论是昏庸无能还是雄韬伟略,在感知到皇权受到威胁之时,都会有一些难以遮掩的举动。
“摄政王,如今不是早朝时候,你在此处与朕言说战事,实不相宜。”
身旁佳人一脸惶恐,而国君遥遥而视,盯着那道倔强背影,忽而顾左右而言他,竟说起朝堂臣子需遵循的规矩来。
纪无咎深深阖目,呼出一口浊气。
他缓缓睁眸,抬首直视御座之上,皇兄那身明黄色的衣冠。
他第一次觉得,这颜色是如此刺眼,令人心烦意燥,无能为力。
纪无咎深深拜倒,声音依旧响亮清明:“陛下既如此道,臣弟已无话可说。冒昧打扰陛下宴饮,乃臣弟思虑不周,臣弟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不等国君再次开口,纪无咎已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平视殿外朗朗晴空,他大步流星,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决然。
谁也没料到摄政王的突然退让,纪国君心头猛地一跳,颇为失态地大喊,似乎想给自己挽尊——
“朕自会吩咐兵部调遣粮草,摄政王就不必操心了!”
无人看得见,纪无咎的眸光顿闪了闪,但他仍是步伐未停,直到消失在梓泽殿的尽头,众人方才看到纪国君瘫坐在龙椅之上,神情似有些失神落魄,亦有些愤愤不平。
错杂交织,无人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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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的屋檐积着厚厚的雪堆,侍从们挪了梯子,正在一点点扫净。
王妃在内堂整理着药材,神色专注,直到眸底出现一双浸染霜雪的乌靴,她方才微诧抬头。
摄政王素来不愿侍从们通传,久而久之,大家见到王爷回府也只是默默行礼,转而便去做自己的事。
见是纪无咎,许曼栀清丽的面庞霎时蕴了几分清浅笑意,如若春风拂至,能化世间一切霜寒。
“王爷回来了。”
她小步上前,为纪无咎解开氅衣系带,抚去肩上雪。
怎料,纪无咎抬手攥住那双柔夷,反而拥许曼栀入怀,语声意外沉闷:“你会不会也觉得,本王很没有用?”
她明白,纪无咎从不是自怜自艾之人,想必是在国君处又受了气。
许曼栀乍听此语,心中仿佛被小针刺了下,微怔了怔,柔声问道:“怎地这般想?”
纪无咎有些黯然:“陛下觉得本王僭越,兴许不久之后,本王这摄政王的头衔也就无了。”
身份的得失起伏,恰似人生中的柳暗花明,许曼栀并不觉是件坏事。因为她知道,纪无咎自从当了这摄政王起,劳心劳力,实在太累了。若是陛下肯“大发善心”,撸了他摄政王的头衔,纪无咎也能重新喘回口气,不用再这般如履薄冰,遭人唾骂,仰人鼻息。
女子用力回抱他,宽慰道:“这不是王爷一直想要的事情么?”
是啊,这不是他一直期望的事吗?
可那封血迹未干的军报,抵达他手里之时,纪无咎的心便再无平静过。
去岁袭城的狼骑,脚印虽被新土覆盖,但不代表,它从未出现过。
纪国重文抑武,兵弱自被人欺。纪无咎早想大刀阔斧改革军营,却始终没能得到国君允准。
纪无咎生来便是皇权贵胄,身份尊贵,本该在王府荣华富贵一世,倘若没有羌国狼骑踏破城池,他就该安心做自己的闲散王爷,乐不思蜀。
只可惜皇兄昏庸无能,不听谏言。纪无咎从梓泽殿回来时候便想,他这辈子,兴许就没有过富贵闲散王爷的命。
皇兄防备他,但纪无咎仍重纪国江山,亦爱纪国子民。
一念由此而生,摄政王的头衔便显得无足轻重。纪无咎恍然发现,他到底和他的皇兄不一样。
他想去赴汤蹈火,想去前线杀敌。纪无咎想护这纪国江山,也想护身后千万人。
在他沉默的一瞬,似乎有某种夫妻间的心灵相通,许曼栀从他的无言中得到了答案。
女子柔软的手轻轻拍抚着男人宽阔的背,像是在抚平纪无咎此刻内心中翻涌的动荡,她声音低柔,一如在药堂时接诊病患那般和煦耐心。
只是这里面,多了点缱绻的温情,许曼栀唯肯予纪无咎一人拥有。
“王爷若是想去做什么,便去放手去做。”
许曼栀决心用她柔弱的臂弯抵挡是非风雨,也让纪无咎深刻感受到了,这之间的坚定与力量。
他听到她认真对自己说:“这个家有我守着,王爷不必担心。”
两颗心在紧紧相依,一如心动那日,不曾改变。
就像多年夫妻之间,许多话彼此不必多言,自然懂得。
纪无咎将首埋在许曼栀的肩窝,似乎只要有她在,漂泊不定的心始终能找到归处。
他将脆弱的一面留给王妃,将坚硬的一面覆盖盔甲,奔赴阵地。
摄政王的声音虽有些沙哑,里头却含着无尽缠绵的情意,生生不息。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