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睡在布囊软枕上,枕内填充有碎草与芦花,延颈秀脖,烟堆青丝。
倏然,她黛眉不安蹙起。
虞辛棠此刻在巫渡的梦里,她看到了另一种模样的巫语芙。
早春三月,她会和女儿在茵茵河边放风筝;初夏,甫换上薄衫子,她就偷偷赤脚下池塘,被夫君逮到诬陷是女儿哭着要小锦鲤;秋日里,她必定择一天高云阔的好日子,同夫君女儿上山赏枫游玩;第一场冬雪落下,她就拿起针线做布老虎,可惜手艺实在太差,做了拆,拆了做,愣是到了元宵也没做出个像样的,她气馁丢掉,可女儿却很是欢喜地捡起来,夫君也用亲手做的花灯哄她开心。
也是这个冬天,邻居老妇多嘴多舌说她不成体统,被夫君娇惯得不像话,却连儿子都生不出来。
这话传到了婆母耳中,她未错过婆母眼中的不喜。
她转过头望向夫君希望他说句话,可他却一门心思扑在账本上,对婆媳间的暗潮涌动毫不知情。
巫灵女子为尊,她不明白云朝人为何一门心思求儿,只有女儿的媳妇甚至会被唾弃,最可笑的是这些落井下石的人也是女子。
她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也渐渐变成这样,甚至不惜求神拜佛请医吃药。
比胆汁还苦的药水一碗碗下肚,她却笑了出来,吃药好啊,她就该吃药,她知道自己的确是病了。
夫君不理解她的做法,多次劝诫无果后也只能放任其行为。
婆母却打起了另外的主意:让和离的表妹来家里常住。表妹是夫君的初恋情人,年少背诺嫁与富人,富人落魄入狱,她又毫不拖泥带水和离,后带着金银财物回了娘家,她虽嫌贫爱富,却很能生养,为那富人生了三胎,每胎都是儿子。
表妹住进来后,她开始频繁和夫君爆发争执。哪怕夫君一次次重申说自己和表妹早无干系,可她早已听不进去了。
到后面更是沉默取代争吵,夫君变得夜不归宿。
就算回来也对她视而不见,身上时常带着胭脂香味。
她的性情更偏执古怪了,动不动对女儿大吼大叫,质问女儿为什么就不是儿子,甚至给夫君下蛊,被识破后,夫君眼里的冷漠嫌恶彻底让她疯掉了。
那日绯霞如血。
她问他,“俞郎,你真的不爱语芙了吗?”
他回,“不爱。”
她目露凶光,亲手把剑刺进他的胸膛,她想看看他心脏里流出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
哈哈,原来也是红的啊!
那为何她为他离开大山,离开圣女,离开阿娘,却只换来他的冷落和变心,她真的好恨!
真的好狠啊!
“那你就去死吧!”她嘶哑大吼。
血从他口中涌出,他面上竟全是解脱,“……那你呢,为何不愿多信我一点……我看到了,我爱的语芙还在湖上划船呢……我要去找她,下着大雪也要去找她……”
雨后的惹月山寒意加重,虞辛棠为自己紧了紧被子。
梦境的后面,一个带着可怖兽首面具的女子从天而降,把巫渡抱进了怀里,遮住了她的眼睛。可女子终究是来晚了,巫渡还是亲眼看到了母亲杀死父亲的残忍画面。
巫渡受惊,晕倒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最后望进了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
虞辛棠猜想那人应当不是巫娅,而是圣女巫绮。
她头一次对自己入梦的能力感到怀疑,曾经她总是通过梦境窥探别人的人生,找到病人的心结,进行治疗。可梦境的主人说到底并不是她,而是基于病人的认知形成的。
梦原来会骗人,连身体的主人都骗。
譬如,在巫语芙的梦里俞郎是被戴面具的女子所杀,在巫渡的梦里俞郎是被巫语芙所杀。
因巫语芙是个疯子,所以她的梦境极可能是臆想出来的。
可假如,假如巫渡的精神状态也有问题呢?
虞辛棠不寒而栗。
入梦术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何时消失,她想她不该如此依赖这种能力。
夜静更阑,有人惊醒,亦有人未眠。
海闵商宫。
好几盏鹤灯长明,照清床上之人安宁平和的睡容。
脚踏上坐着一赤足男子,手支在床边,闭目养神,眼下泛着青色。
“嘎吱——”
门发出细微动静。
又进来了一个同他相同容貌的男子。
索奇看着一身宫装神情冷峻的兄长,道:“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索修点了点头,回道:“灵庙那边已安排妥当了。”接着问,“今日阿绮如何?”
索奇打了一个哈欠,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脚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越声响。
懒声道:“还能如何。老样子,入夜后一直发热、流虚汗,可真是够折磨人的。”
索修坐到床边,怜惜地摸了摸巫绮的脸,犹豫道:“要不还是让丫头给她阿娘瞧瞧?”
“噗嗤”,索奇嗤笑出声。
他道:“你又不是不知这娘俩闹成什么样子了,要去你去,我可不想招瑾儿烦。再说了,连阿绮都能中招,瑾儿又岂能解得开?”
沉默一瞬。
索修不虞道:“都怪那个姓杜的赤脚大夫,想勾引巫绮就罢了,竟然还私下教坏瑾儿,给瑾儿寄些乱七八糟不值钱的野草和狗屁一样的烂书!没有他,瑾儿和阿绮也不会闹到面都不肯见的地步。”
身为圣女的丈夫,索修将涵养礼数刻在骨子里,但提起杜姓人士还是忍不住爆粗口。
索奇习以为常。
他趴伏在圣女边上,伸手扫了扫她纤长的睫毛,呢喃道:“瘦了好多。可躺得这么安稳,哪里像中毒了,跟睡着了一般。”
他的脸贴着女子的脸蹭了蹭,仿佛在无意识寻求安慰。
可随即他眼里闪过一丝狠意,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的阿绮现在听得到吗?你最好是真的遭人算计病倒的,要是有一丝隐情……”
最后几字轻得无声,只见唇瓣翕张。
索奇去偏殿休息了,索修换了常服守在床边,处理起宫里杂事来。
屋内寂静,只有纸张翻页之声。
没人注意到,床上之人眼皮下的眼珠子倏地动了动,看起来有几分心虚。
虞辛棠醒来时秦君泽已穿戴完毕,她忽地坐起,着急道:“你怎么没叫我!”
他将新衣递于她,“还早,不着急。”
晨光杲杲,其实已不早了,但他见她抱着被子一角睡得香甜,脸上浮现出酣睡时的酡红,便不忍叫醒她。
匆匆赶到灵庙果然已经人满为患,一打听有人竟是天不亮就来了的,虞辛棠很是懊恼,秦君泽不慌不忙道:“无碍,该着急的另有其人。”
聪敏的小贩担着担子来此处卖吃食,就地起价亦不怕没客人,赚得盆满钵满乐得合不拢嘴。秦君泽饶有兴趣拉着虞辛棠去瞧,虞辛棠起初还怕误了正事,张口想拒绝,却被秦君泽趁机塞了食物进嘴里,她顿时真香了。
裙子被扯了扯,很熟悉的动静。
她笑着低头。
是一张熟悉的脏脏的胖乎小圆脸。
“漂亮阿姐,你昨天给的东西好好吃!”那小孩夸完,眼睛不眨地盯着虞辛棠手里被啃了一口的饼,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虞辛棠当即让老板又重新做了一个给他。
小孩双手捧过,小声道:“漂亮阿姐,你低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虞辛棠照做,随后手里被快速塞了一只小盒子。
“巫渡说谢谢你,这个送你。还说——悄悄的。”
说完,他矮墩墩的身体灵活穿过人群,朝一个方向跑去,虞辛棠眼尖地瞧见那头有一个更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是巫渡。
“辛棠,那小胖子给你说了什么?”秦君泽问。
虞辛棠想到小孩叮嘱要悄悄的,假装不经意把右手背到身后,道:“他说谢谢我。”只说一半应该不算撒谎吧?
“是吗?”
男人反问,轻笑了一声。
漆黑的凤目如同夜空一般,深邃神秘又无限包容,似乎所有秘密在这双眼下都无处遁形。
虞辛棠眼神漂移,不和他对视,佯装淡定地问,“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秦君泽买下旁边人的伞,为虞辛棠撑起一隅阴凉,薄唇开合,吐出一字:
“等。”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人找来了。
是一个挺拔干练的女子,她引两人自一道小侧门进了灵庙。
灵庙听起来像一座庙宇,实则堪称一座宫殿,是宽阔精美的建筑群,用各种名贵木料而筑,走廊柱子、窗户、门扉都用了大量艳丽大气的颜料,多绘以花鸟虫兽星辰日月等图案。庙里植物长得肥厚鲜活,其间更有珍奇兽类悠闲漫步。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女子侧首询问:“大人要的东西可已到手?”
秦君泽从容不迫地回道:“自然。反倒是我要的东西……”他顿了顿,“你家大人可别令我失望。”
经过昨晚,秦君泽已和各方势力产生了纠葛,虞辛棠敢拿一个亿赌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的人。
女子:“你放心,大人言出必行。”
她带他们走到一处破败的小院,里头杂草丛生,蛛网密布,可暗中却潜伏蹲守了不少人。领头之人确认完两人身份后,女子又带他们进了一间落满灰尘的书房,转动烛台,一处密道缓缓出现在眼里。
“这密道与进入庙底的通道相连接,等大人开始撞第四关,前往庙底见蛟大人时,你将东西拿给大人。”
“可。”
虞辛棠跟着秦君泽进了密道,“咣当”一声,身后的石门合上了。
前方是悠长狭窄的漆黑通道,唯有两侧石壁挂着的兽形油灯在静静燃烧,前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