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且冷静 第45章 旧梦

戌时。

绵延群山沉睡在绸缎般乳白色的月色里，客栈中唯闻虫鸣及隔壁门扉开合的动静。

悄寂的房间内，窗户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通风，算不得宽敞的床上躺了两人，里头那位再一次翻身。

黑亮的眼睛在模糊的夜里熠熠发光。

方知其人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睡不着？”

“嗯，吵到你了吗？”虞辛棠摸了摸鼻子。

男人睡姿很板正，正面朝上，双手置于身侧，此刻微微侧过头，隔着一条被裹成圆筒的被子，对虞辛棠道：“没有吵到，我下午也睡多了。”

若现下在西北他还可以带她出去骑马兜风逛夜市，再不济也能模仿那些个文人雅士秉烛夜游，可惜是在巫灵，并非他的地盘。

想了想，他说起之后的打算，“明日，我会给巫瑾和巫真仪传递点消息。”

虞辛棠略微支起身子，有些惊讶，“你能有什么消息给他们传递的？”

随后她反应过来，“不会是——今日晋五说的事情吧！”

阴影里，借着少许月光她还是看清了他点头的动作。

“这样不太好吧！”

晋五约巫娅商谈，虽然用他们所求的月光草作为交换条件，但肯定也有自己的目的。

可不管目的是何，达成的前提条件应有巫娅成为下任圣女这项。

一旦秦君泽把哨子和蛟大人的事情告诉其他两位候选人，巫娅极有可能就落选了，如此就破坏了晋五的计划。

她在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

虞辛棠的否定算是在秦君泽的意料之中，她秉性良善，自然不能让帮助过他们的“恩人”利益受损。

恩人？

秦君泽想起晋五一双眼睛从虞辛棠身上移不开的色胚模样，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扣下来当弹珠玩儿。

虽说内心这般想到，他面上还是平静耐心地解释：“水落石出之前，巫娅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我们必须得假设，若她真是下令追杀我的人，那拿到月光草难上加难不说，我们还会面对一波又一波的追杀。”

他声音低了些，“我不愿意让你跟着我逃命，每时每刻都担惊受怕。况且，我再厉害亦会寡不敌众，你随时可能会受伤，甚至……”

话一转，“晋五帮了我们是没错。但他泄题给了巫娅，并告诉她应对的方法，对巫瑾和巫真仪算不算一种不公平？”

他循循善诱，“将心比心，你代入自己以往参加的考试，会不会特别生气？”

虞辛棠的思路被他带跑，想到自己如果参加高考有人泄题导致她落榜，何止生气！简直会被气得爆炸好吧！

秦君泽继续道：“晋五没你想的那么好。你看，他连巫娅没掌握的线索都知道，能是什么简单之人？心机和手段他都有，就算这次未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总会找到下一个机会的，所以你不必替他担心的，对不对？”

“好像，对？”虞辛棠半信半疑地道。

秦君泽虽然无法看清她的神情，但也能想象出来她杏眼懵懂的模样。

唇角勾了勾，他说出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决胜一击：

“我身上的蚀骨不知何时又会发作，我真不愿再拖下去了，因为毒发之时真是……”他顿了顿，“好疼。”

听到最后那微不可闻的两字，虞辛棠脑袋一热，当即拍板，“好！就按你说的办。”

连秦君泽这种一生要强的人都说疼，甚至加上“好”这种程度副词，可见是真的要疼上天了。

趁着模糊夜色，她用同情和怜爱的目光看着对方，仿佛对方如龙虎般健壮的身躯都变得弱小起来。

丝毫不知男人眼角眉梢已写满了春风得意。

——他就知道，辛棠会选他的。

谈话后，虞辛棠总算是安静了下来，没再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

秦君泽告诉晋五巫娅可能发现密道的事，似乎有了答应，他应该是为了补偿晋五，而不是打什么坏主意。

思及此，她越发觉得秦君泽还是挺有人性的。

却忽略了一个合格的资本家往往极其擅长忽悠人，哪怕其含着金汤匙出生、平日里高贵冷艳目中无人也一样。

不知何时，她眼皮倦怠地垂下。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决定要用自己的能力帮一帮秦君泽。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星光点点，荧荧光芒带着暖意，宛如群星。

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找不到巫娅的，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虞辛棠有些无奈，飘荡着，忽地发现了一个人的梦境，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巫语芙的。

巫语芙似是与巫娅有一段恩怨，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线索，虞辛棠没怎么犹豫就进入了她的梦境。

秋风染尽枫叶，浅绿、淡黄、金灿、绯红层层叠叠，清透的湖水与山峦一色。

手撑竹竿的少女泛着一叶小舟，舟过，水波粼粼。

“谁！”

她猛然回头，额前一排流苏反着光，秀长的眉竖起，那双明亮的眼睛比周遭的景色还胜三分。

林中狼狈的窥视者瞧傻了眼，跟个呆头鹅似的，直愣愣看着少女泛舟而来。

竹竿轻轻一挥。

“噗通！”

能破得了迷阵，逃过蛇虫熊狼之口的，定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瞧那身强力壮的体格，竟然一戳就掉进了水里，跟块笨重的石头砸进水里一样，激起浪花万千。

波浪令小舟猛地摇动几下，少女稳住身形后哈哈大笑，所有警惕烟消云散，

秋去冬天。

雪花簌簌而下，树根旁的身影被雪寸寸掩埋，尚有几绺发丝和一双皂靴在外头。

赶来的少女徒手刨雪，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坠下。僵硬泛红的手指扒开最后一点雪，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惨白得没有人气，死了一般。

又一片雪花落在男人的睫毛上，那双眼睛睁开了，居然带着笑。

他说：“语芙，我是死了吗？不然怎么会看到你。”

少女给了他一巴掌。

“你发什么疯！”

男人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身体发颤，笑得咳嗽不止。

“我没死啊，咳咳，能活着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少女情绪决堤，痛苦万分地道：“你这是逼我，你这是逼我！你明明知道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男人眼神眷念而温柔，“不是的，语芙。”

“我仅是偶然见一幅枫叶图，想起你，来看看你罢了。”

“别哭了，我马上就离开。”

夏雷阵阵，倾盆大雨中，浑身湿透的少女跪在宫门前。

有人试图将她拉起。

“语芙，我的女儿，巫灵那么多年轻漂亮的男子爱慕你，你为何非要那个异族的男人……”

“呜呜，你一走，为娘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泪水和着雨水滚下脸颊，少女朝着灵庙方向缓缓低下头颅，额头紧挨着石板，愧疚而虔诚。

“巫神娘娘在上，语芙愿用二十年阳寿换得阿娘健康长寿。”

又朝母亲拜了拜。

“阿娘，女儿不孝，欠您的只能下辈子还了。”

宫门大开，一侍女奉命道：“巫语芙，圣女准你离开惹月了。”

巫语芙急切追问，“圣女还说什么了吗？”

侍女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巍峨壮阔的深山犹在梦中，院里，人工开凿的假山流水总欠了几分灵气。

少女已成了母亲，和女儿一起荡秋千，丫鬟小厮环绕，隔老远都能听到欢声笑语。

直到醉醺醺的男人出现，他未看妻子一眼，径直去逗女儿，女儿嫌弃地用小手扯男人衣服，“不抱不抱，爹爹好臭！爹爹好臭！”

领口松动，雪白的衣领上女人的胭脂红得刺眼。

所有一切尽数毁灭的那个傍晚，晚霞似火在天边燃烧。

立在屋檐上的圣女戴着兽首面具，身后随行侍女四名，院中各处零星分布着手握镰刀的银光卫，杀意凛然。

“杀了他，语芙，杀了他，杀死这个三心二意的负心人。”

“只要他一死，我就带你回巫灵，你难道不想你的阿娘吗？”

“别犹豫了，动手吧巫语芙！”

女子扔下手里的剑，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将孩子的脸捂在怀里，“不、不，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兽面狰狞，蛊惑的话还在继续。

“你可以的！你能勇敢下山，自然也能勇敢杀了他，带着你的孩子回到山里。”

“动手啊巫语芙！”

女子看着被五花八绑的夫君，死到临头他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她怀念他初见她时的惊慌失措，也怀念两人情浓时的耳鬓厮磨，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眼里爱意渐渐冷却，看她的眼神如一口古井，黑压压的，毫无波澜。

“俞郎，你真的不爱语芙了吗？”她问。

“不爱。”他毫不迟疑地答。

万箭穿心恐不过如此。

屋檐上的圣女跃下，翩若惊鸿。

剑被拾起，光滑剑面倒映出一双杀意腾腾的眼睛。

“好，你舍不得动手，我来帮你。”

心脏洞穿，喷射出的血温热而鲜红。

这血明明不是冰冷的，为何他却像一块再也捂不热的石头呢？

残阳不祥，红得也像血，洒满了整个人间。

女子发狂的笑，四处放火，又在火光里翩翩起舞，癫狂至极。

攀升的火舌吞噬一切……

“辛棠，辛棠！”

虞辛棠倏然睁眼，气喘汗流，迟眉钝眼，神情中的恐惧尚未散去。

“辛棠，你是做噩梦了吗？”

面对秦君泽的担心，她目光游移一瞬，秦君泽立刻看出了她的心虚。

他眯上了眼睛，“你入别人的梦了？”

“嗯。”

“既是害怕就该及时退出，为何还要一直留在梦里！”他言语中不乏指责。

“我就是，”她底气有些不足，“就是想看完呗……我看到巫娅杀了巫语芙的丈夫，然后巫语芙疯了，放火烧家呢！”

秦君泽抿唇，不语，心中的不虞写在脸上。

“好啦好啦，我下次不会了。”认错的次数多了，认起错来也就愈发丝滑了，“我保证！”

秦君泽放轻声音，“说到就要做到，一直叫不醒你，我会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