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前夕,武怀圣特意去看了一眼武举头榜。不出所料,赫然纵墨写着“程无泽”的大名。
再拜程式将军府,庭院凋零,朔风奚落。人已尽去,家仆四散,唯余程无泽一人在庭院前扫着尘土。
“武举状元也亲自扫地了。”
程无泽一抬头,扔下扫帚。“陛下。”
环顾着半是荒废的将军府,武怀圣佯作感叹:“你怎么没随着家人一起去西关?“
程无泽谨慎地思量片刻。“志不相同。臣不以家族之誉为荣,但为天下之兴所动。”
武怀圣勾唇轻笑,垂目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如此,朕命你为游骑将军,随朕出平州。”
***
临行前夜日,武怀圣便至东宫向太皇太后告别。周平水方与她寒暄了几句,搁下茶盏,状若无意问道:“听闻陛下殿试选中了不少新人。”
“是。”
“是为变法做准备吧?”
武怀圣赶紧低头。“朕与老师想为大周百姓做一些事,谈不上什么变法。”
“需量力而行,不可冒进。”
周平水沉重道,半晌,语意微扬,“元丰五年之事,你需引以为戒。”
“元丰五年,你父皇夺得太子位;同年京城大乱,血流成河。你父皇登基后下禁令,不许时人再议论当年之事,他亦是为了保护一些人。”
“朕记得那年。”武怀圣回忆道,“朕作《凉州图》闻名于世。事发之际,朕正在张氏书院中听学,忽而有蒙面侍卫将朕抱走,至一棚屋躲避。及黄昏时,朕久等无人,自返回张府,却见火光通天,整个张府已被付之一炬。”
当年救她的侍卫正是温泊玉。后来温泊玉因牵涉进一场命案被逮捕受审,武怀圣利用长公主之势保下了她。事后问及,当日为何救她,温泊玉便老实答:“是天枢阁中下的令。”
太皇太后道:“不错,陛下当时年少,有贵人暗中相保。陛下可知,张府为何被焚?”
“朕听说,是京城百姓点的火。后来这案子前前后后牵扯了数百人,才算罢休。”
张氏余脉留存至今,譬如前太子党张文达、周全的弟子廷尉张弛等,却已不成大势。
太皇太后道:“民纵火,焚官宅,太平盛世独此一章,千古怪谈也。陛下可知,那场火背后的意思?”
“请赐教。”
“那把火,是烧给先帝看的。”
太皇太后回顾往昔,叹息声渐起。“先帝并非长子,虽有智谋远虑,却不受高祖重视。但先帝不甘顺命,多年不往封地,留在京城自结一党,惹得长兄忌惮。”
“二虎相斗,长子仗礼法与朝廷官吏,先帝则仗舆论与民心。元丰五年,本是一段为寒门同伍、反抗世家专擅的的变法。先帝本为倡导者,但遭到大族反对、朝野抗议,不得不中止变法,在一场交易后如愿做了太子。”
“他为了皇位,放弃了变法,放弃了结发妻子改娶戚氏女,亦放弃了最初的那批同路朋友,孤身一人,独凌寒位。”
周平水的声音逐渐发颤。她依然坐直挺拔,只抬手轻轻拭去了面颊上的垂泪。“哀家是他的母亲,亲眼看着他这一路走来……我从不怪他,如今将真相告诉了陛下。陛下是他的女儿,且同为皇帝,因知晓先帝苦心。”
只是她的眼泪,武怀圣对这位祖母的性子心知肚明,难说是不是真心。
皇家的这一支血脉,历来薄情。
“先帝一朝,守旧为主,多为人所诟,但他当年亦曾经怀满腔热血,不输今日尔等。有时候,当人怀有大志,却没有能力付诸;等待大权在握,却已不复当年志了。”
武怀圣蓦地想起,荀甫欣曾经提及与先帝的交情时说过:先帝登基不是在一个好时候,身边没有可信可用之人,如同鱼肉,任人俎割。
“怀烈侯参与过元丰五年的变法,对不对?”
周平水闭上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多少算是吧。”
武怀圣抿嘴坚定道:“朕明白了。”
她走时,周平水终于睁开眼,遥遥唤道:“陛下——”
“祖母勿忧。”武怀圣顿步回首,“朕不是先帝。”
***
宰相府内,荀甫欣隔窗而坐,窗外清光落地,簌簌鳞波。
她面前是已收拾妥当的行囊,只在临行前,还有最后的要事要做交代。
“平州府那边的,可有回应?”
温泊玉蒙着半张脸,递上一封书信。荀甫欣展信舒眉。
“既如此,便妥当了。”
“那...陛下那边?”温泊玉踌躇问。
“不必告诉。”荀甫欣默默将信封折好,“到底涉及了钱财,怕惹陛下不悦。若出了事,由我来担着。”
温泊玉眉心皱成一团,刚要开口,忽然听外院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荀甫欣神色剧变。
“快,从后门走。”
送走温泊玉,慌忙之间,窸窸窣窣,她几乎晕头转向地才转过身来,武怀圣已然前脚迈进了书房门槛。
“朕来看看老师。”
武怀圣迈步进来,笑着背手,一双幽邃黑目温柔又炽热。白色华裳一尘不染地披在肩上,是位白衣矜贵的美人。
忽然,她的视线向上一瞟,凝固住了。
“这是.....”
荀甫欣回过味来,寻着视线望去,赫然见到墙壁上高挂着一副墨玉般的靛彩江山图。匆忙之间,竟忘了这处。
武怀圣捧着这幅图画,脑袋里冒出不合时宜的一句话——那副画,后来据说被长公主的民间粉丝买走私藏了。
好家伙。
武怀圣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她五岁时候画的《凉州图》真迹,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荀甫欣的书房里。
荀甫欣揪着画卷的一角垂眸:“陛下……”
“荀卿不打算解释?”
“......是臣从张府的火海里救出了这幅图。”荀甫欣呜咽般的吞咽一声,咬紧的嘴唇上露出一道红透的线。
张府火海?武怀圣脑海中顿时划过一段尘封多年的记忆。
当初,元丰五年时,她五岁而已,只记得那场大火燃在某个下大雪的春日。天空中飘满雪花,落在地上凝结成冰,却压不灭那场火。后来她稀里糊涂成了长公主,父亲做了皇帝,母亲不知所踪,曾带他出游作画的兄长心情日益乖戾。
幼时的那些记忆,逐渐就遥远成了一场遥不可追的幻梦。
荀甫欣还在继续解释:“当年先帝曾寄希望于扶持寒门学士,在与皇长子的较量中更胜一筹。然而彼时天下初定,靠打仗起家的武将世家不肯放权,开国老臣一脉又守旧自保。那时陛下无意中作的《凉州图》,给了变法派最重要的一济鼓舞,让人们看到了那边陲荒芜、盛世危旦。”
荀甫欣微微颤了颤。“臣那时候……先父虽为开国大将,但与先帝共谋变革,清廉兴文,以身作则。臣刚出阁,便在民间为先帝变法奔碌。元丰五年那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净......有人设计鬼宅烧符纸,诅咒朝廷命官,逼张大夫一家五口自杀谢罪,焚烧张宅以告天下。后来被攻击,牵连上百人。”
武怀圣仿佛看到了,彼时还年轻着的怀烈侯、还年幼不识人间事的她自己,两个懵懂的人被割裂出原来的阶级,附上无数标签后被奉作万民的理想。
“怪不得老师那般坚定的立朕为皇帝。”武怀圣轻声道。
“只有陛下。”荀甫欣沉痛中一丝欣慰,“能与臣同舟共济。”
武怀圣的目光如炬,明媚坚定摄心。
“还有一事,朕需与老师确定。”她微一顿,“从张府送朕回宫的那位姐姐,是你吗?”
荀甫欣迎上目光,瞬间触电般地低下头:“......是。”
元丰五年,荀甫欣策马跃过废墟,从已经倒下的门墙间抱出了长公主,杀破乱军回宫,却发现新帝为了坐稳皇位刚刚当着儿子的面毒杀了发妻。
那一瞬,荀甫欣望着面目全非的帝王,想过带着她车里的姑娘远走高飞,离开这可怕的朝堂,去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可那是天家的女儿,她又有什么资格呢。
她眼前又闪现过张家门前的血泊尸海。
从宫内出来,她决定带着长公主去北门外转悠,避开宫内的血腥。
马车里,那孩子无忧无虑,目光盈亮,追着窗外的漫天落雪。忽然,她缩回车里,发梢还挂着莹雪。
“漂亮姐姐,我以后的梦想是拯救天下。”
荀甫欣抬眸:“你如何救?”
“我要修很多很多房子,盖很多很多学校,人们都有吃有穿,有说有笑……”
“姐姐怎么不说话,你难道不相信我的梦想吗?”
荀甫欣看着她稚嫩的眉眼,沉思了良久,忽而伸手摸了摸姑娘的头顶,拂了残雪,轻轻揉着。
“我等着看你实现梦的那一天。”
下车时,仆人打伞跟随。
荀甫欣道:“不必打伞了,我想陪殿下单独走一会儿。”
武怀圣正雀跃地踩着雪,忽而抓住了那个陌生的称呼。“哪个殿下?你们是在说我吗?”
背对着她的身影悲痛地一顿。
“嘘。”荀甫欣转身牵了她的手,压低声音,素指覆唇,“来,跟姐姐走吧,姐姐带你去看雪。”
“好!”
时隔多年,当年的场景、对话乃至那位漂亮姐姐的面貌,武怀圣都已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日大雪漫天,天气却并不冷,是个本该温暖的六月天。她那时尚不懂六月大雪是多么凄然,只知埋在瑞雪里欢腾玩闹。
正尽兴时,她忽然抬起头,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发髻、肩头覆满了白雪,背身长立,远眺着无垠的长空。
这一喜、一悲,一冷、一暖,深深地击中了武怀圣稚幼的心。
没有人生来就是政治动物。对于武怀圣,这一切都始于元丰五年,那个傲雪而立的洁白背影。
见荀甫欣依然揪着画卷的一角不放,武怀圣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还给了她。“老师既然与朕有前缘,何不早说?该省去多少猜疑误会。”
“一副旧画而已,值得老师这么珍藏许多年?”
武怀圣好似看到了,当年她还在雪中扑腾时、荀甫欣嘱咐家仆将画藏好的一幕。
荀甫欣本已熟透的面颊腾地一下更红了。
武怀圣心头一动,不自觉地跨上前半步,方才还觉得阴冷的昏暗书房内,忽然热起来。她的鼻息一不小心落在荀甫欣的颈窝处,激得人往后一缩。
她自以为有恃无恐,理直气壮地往前再跨一步,转眼将荀甫欣抵在了书架前,无法再退。
“陛下——”屋外传来一声扫兴的高呼,“该启程了。”
武怀圣不耐烦道:“稍等一阵!”
“太皇太后定了吉时,千万嘱咐不能误了——”
武怀圣愤然跺脚,眼神发狠地往身前人一剜,趁荀甫欣无心还手之际,霸道地抓起她的手腕往门外扯去。
一路拉扯,直进天子车驾。荀甫欣惊恐推拒:“陛下——”
程无泽为首的随军齐刷刷看地,不敢抬头。
武怀圣眼眸幽深,紧攥着荀甫欣的手腕,直接把人拽上了车。“朕与荀卿有话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