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杜若蘅用完晚食之后,张婆子便去了杜知府处。
主院书房前萧萧青竹,风过簌簌,极为清雅,杜让长身玉立站于案前,一身燕居之服,丹凤眼,美须髯,轩然清举,看着像是极清廉的父母老爷。
挥毫泼墨,好一会儿他才振袖后退一步,观赏刚写就的一副大字,漫不经心地问身后恭敬垂头不敢言语的张婆子,“说说吧,今天小姐都做了什么。”
张婆子声音不自觉地发紧,叙述完杜若蘅今日的学习,顿了下才沉稳道,“小姐知道了老爷您有意将她许嫁梁王殿下的事情,很是不安害怕。”
杜让喉间泄出一丝气音,眉头微皱,所说之话与张婆子一般无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还能害她不成。”
张婆子面上不语,心下也道,官老爷确实是不同,心黑的骇人,梁王殿下谁人不知其残暴,便是平头百姓有点良心的,梁王出门时家中女儿都要拘在家中,唯恐被其掳走。
思虑沉吟片刻,杜让又问道,“若蘅可有什么不满之语?”
张婆子斟酌着回答,“小姐并无什么不满,只说许久未见,说想老爷您了。”
杜让眉头微皱,这才恍然记起,上次与这个女儿见面似乎还是上元节那天。
他转身龙行虎步,微正衣摆,坐于桌前,丫鬟呈上杯盏。
明前新采的龙井嫩绿如玉,香气清且浓,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只觉口颊生香。
放下瓷盏的同时杜让道,“既然如此,我便邀请梁王来赏画,到时你领若蘅去待月园中抚琴赏花,也好让梁王见一面。”
又补了句,“用饭时你便提早带她出来,也见一见她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张婆子知道点到为止的道理,为小姐带这几句话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毕竟杜知府的耐心也就到这里,且此事筹划多年,不是梁王也是其他,老爷铁了心要用小姐的绝世容貌为自己谋求一个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婆子看着杜若蘅长大,心下不是不怜悯,若是先夫人还在,怎么还能为小姐转圜一二,况且小姐之前可是还有个未婚夫。但说到底她自己还是身家性命皆由不得己身的奴婢,为小姐说几句话已经是她全部的心意了。
只可惜小姐生得如此花容月貌,落到梁王手里怕是没有几年就要香消玉殒了。
张婆子退出门之后,杜知府斟酌再三写了一封情帖,含蓄地邀请梁王来他府中赏画,担心梁王那个草包可能会看不懂直接置之不理,揉成团又重新写了一封提起家中女儿已过及笄,含苞待放。
这便是他能想到最露骨的言辞,再过分就不免让人看低了,杜让将原先那份扔于盆中点燃,书信很快由小厮送去梁王府中。
寝屋之中一身材高大略有些痴肥的男人舒适地后仰,将身后几名貌美的女子完全压在身下,人凳一般,白腻的藕臂如莲花绽放,为梁王揉按头颅和身体。
小厮跪于床前,大声念着杜让的信。
他嗤笑了一声,捻起旁侧女子身上的酒杯,“皇爷爷说的话果然在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听说杜老狗这些年可是将他那个大女儿的美貌名声宣扬的人尽皆知,就想着攀高枝,看来现在是盯上我了。”
“也罢,本王就去看看他这个女儿是不是像他说得那么美。”
他兴味盎然地将金杯扔在小厮的头上,他个子生得高大,即使如今懈怠不习武,到底还有多年练功的基础,手劲大的惊人。
“你,去给他回个信,说本王七日后有空,到时自会过府一观。”
小厮被砸的头破血流,也没敢叫一声,恭敬地捡起地上的金杯放于桌上,就退出去写信回话。
第二日一早,杜若蘅心中虽忐忑,却知道急躁不得,下午习琴之时佯作神思不属、黯然神伤的模样,惹得张婆子训斥之后,才叹息作不经意地说,“昨日梦到了母亲还在的时候,与父亲一起在园中玩耍荡秋千,醒来伤怀不已,心中沉痛再也没能睡着。”
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许是这般,今日才精神不好。”
张婆子神色和缓了些,早上的时候小厮就来告知了她小姐出绣楼的时间,她想着提前说也没什么事,道“昨日奴婢告诉了老爷,小姐您的思亲之情,老爷道七日后就让您出绣楼和夫人、大少爷他们叙叙亲人之情,还可去花园中逛逛赏花抚琴。”
杜若蘅惊喜道,满是期待“父亲果真这么说的?”
她心底知晓杜知府的薄情寡义,便是之前没有看清,死过一遭也早就没有了孺慕之情。此时当然高兴的不是能和他们一起用饭,而是得到了出绣楼的机会,任何事情都需要人去做,见到人她才有机会给外面递出消息。
张婆子点点头,“小姐现在可以安心学习了。”
杜若蘅眉眼都明亮起来,琴曲更是变得明快动人,叫人一听便知弹琴人的欢欣快活,灵动若珠落玉盘,悦耳至极。
张婆子严肃面容下暗自点头,她从杜若蘅小时候就服侍监督她上课,听得多了当然也懂几分,在琴棋诗书画几道大小姐比之其他少爷小姐们实在是出众。
玉白纤细的指在丝弦上揉捻拨弄,任谁也看不出杜若蘅此时正在出神,手上的动作和清韵全凭多年的身体记忆。
她上辈子到死都没踏出过杜府的门,不说外面的庭院花园,四岁时母亲去世,五岁杜若蘅就被缠了脚,能走的地方就不远了,更遑论到了十二岁被送进绣楼,除了为数不多的七八回和诗社的姐妹们,在绣楼的一楼吟诗、作画、联句,再没见人的机会。
给她们传信,她们也帮不了她。
想到这里,杜若蘅定了定心,不管怎么样,抓住机会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先见到人随机应变才是,现在担忧的大多都不过杞人忧天,天无绝人之路,她不信这杜府当真就是铜墙铁壁一般。
她做乖顺的女儿十几年,他们谁也想不到她会想逃出去。
只是人总是要有个归处的,妖魔乱世的世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是逃出去,也许也是晚一步被妖魔吞食,或者被人害死。
杜若蘅想到这里心下失魂落魄起来,从重回世间开始她就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茫茫天地,万里疆域,竟好似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只记得母亲家是太平府徐家的小姐,这些年父亲从不许她和他们来往,杜若蘅对她母亲那边的亲人十分陌生,完全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纳她,若是将她送回杜府,她再想逃出去无疑是难上加难。况且就算他们带走她,父母之恩大过天,宗族礼法在上,她爹若是非要带回他,平白让他们为难。
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到哪里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杜若蘅再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
近的是城中妖魔之乱,远的还有梁王,哪个都可以轻易地捏死她。
在杜若蘅焦灼的等待中,七日匆匆而过,暮春过后一场雨,洗尽了天地间的尘埃,她出绣楼的那日是个云清日明的好天气。
健壮的仆妇将她从狭窄的楼梯上背下来,走的路径却不是她还记得的去正院的位置,而是花园。
杜若蘅没有为突然变化的情况失了分寸,冷静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神色。
身后匆匆地跟上来几个强壮的丫鬟,手中搬着她的琴,张婆子和秋云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若有似无的怜悯的复杂神情把话都说尽了。
与她相关的人和事太少了,杜若蘅几乎是确信,她们要带她见个贵人,而被打扮的隆重精致的她就是献给贵人的礼物。
一路穿花拂柳,走过庭院深深,亭台楼阁,到得待月园中。
觑过旁侧的名字:待月园
杜若蘅心中微动,这个园子可是内院中最靠外的,岂不正是天赐良机。
散去了早上的清寒之气,待月园虽没了夜晚时的月出映碧波的幽静梦幻,可其中草木花鸟石的布置在白日看起来依旧极其雅致。
杜让立于梁王身侧观着周遭的水石花树,心中百味杂陈。虽是出于家中其他女子名节的考虑加上待月园之景为杜府之最,他才把地点安排在此地,可他还是低估了徐氏对她的影响。
这里的一草一木,假山活水俱是徐氏当初亲自设计安排布置的,暗含道家八卦之理,夜晚月出之时,水中月,亭中月,山尖月连成一线,好似三月同出,映衬着草木花树,如同世外仙境,因此夜晚实际才是赏景的最佳时刻。
梁王刚开始还颇具闲情意趣地游览着,不过没有美人相伴,把臂同游,一起走的是个而立的男人没一会儿就让他失了耐心。
不耐烦地道“杜知府的名花到底在何处?”
话音都还没有落下,他就瞧见了盛放的芍药前柳眉微蹙的绝色美人,素手捂着胸口,若西子捧心般的惹人怜爱。
平生所见美人,竟无一人可堪相比,在她面前俱沦为了庸脂俗粉。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有说法认为此句出自明代曹学佺之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自《孟子·滕文公下》,原文是“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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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