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幼时的噩梦起初令他痛不欲生,可如果就此死去,又实在难以甘心。
季为锋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在这个男人到孤儿院带走他之前,小伙伴们和院长都对他很好。离院那日,他们也是真切的为他高兴,以为即将迎来的,是崭新的幸福。
但并不。
冰冷的实验室里,有锋利的手术刀,透明的培养皿,还有各种鼓动的血浆和蠕动的肉瘤……
那时的季陵躺在寒得刺骨的手术台上,也是头一次知道,断骨可以再生,抽骨可以成刀,那些吃了他血肉的虫兽,可以将融合的组织再次注入他的血液里……
季为锋曾经欣喜若狂的对他说:“你是不一样的。我捡到宝了。”
原因是,那些被他用同样的方式实验改造的孩子,没有一个活下来。
而季陵三年都不曾被折腾死掉。
他的身上起初还会有些畸形的骨刺和隆起的肉结,因为要去季家,这个样子被季为锋评价说很不雅观。
那时的季陵脸蛋精致白皙,长得很是漂亮,头发长久没有修剪过,快留到肩膀上。于是季为锋想了一想,便令他在夏天穿上裙子。
“我只有一个独生子,常常在家闹着无聊没有伙伴,他又不爱跟男孩子在一起玩,应该会喜欢你这个‘姐姐’。”
只要在实验室里呆上一年半载的实验体,不是死亡,便是训化。
季陵转了转眸子,也做出一副听话的样子:“好的,父亲。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就叫‘季灵’,生灵的灵。你们要好好相处。”
……
季陵并没有在第一天见到季言灯时就杀了他。
因为季为锋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信任季陵的驯服。
他被作为“私生女”带回季家,言行举动,仍然被许多人监视。杀掉这个恶魔的亲子,确实是一件听着就很快意的事情,可之后呢?
院长说过,对他们这样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来说,长大以后的世界才是最恣意的。喜欢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可他身上的骨刺几乎时刻疼痛不止,要学习季为锋所说的那些奇异能力,难度极大,煎熬也非常多。他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去体会那些自由快意。
没有绝对的把握,季陵一直不曾行动。
季家的书房是一座小型的实验室,季为锋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叫季陵单独进书房,检查他的身体各项数值。
于是,在那时的季言灯看来,便是他的父亲偏爱“私生女”,夺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父爱。
不知怎的,时间,又回到了季言灯十六岁生日的那天。
季陵也已经成年,他习惯穿着一身白,惹得季言灯常年说他晦气。
“你就不能换身衣服,家里买不起吗?”小少年皱着鼻子,手撑在大厅的楼梯扶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想到什么事情,嘴角慢慢弯起,带着炫耀道:“爸爸今天要回来,你知道吗?他是专门来给我过生日的。”
季陵只偶尔来大厅,这里有一池很漂亮的观赏鱼,他盯着鱼,眼也不抬,“父亲和我讲过。”
“切。”季言灯翻了个白眼,“什么都跟你讲,给你显着了?”
“没有。因为你问了我,所以我才回答的。”季陵此时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小少年脸上会是怎样的气愤神情。
他略微抬头瞥了眼墙角,在瞳孔深处,不出意料的闪过一个红点。
他的活动范围几年来其实只有这边的大厅和东侧的小楼,季家别墅的每一个拐角和暗墙里都有监视及动态的武器。
“哼。我懒得跟你说,爸爸跟你讲再多又怎样,他陪你去过游乐园吗?陪你逛过商场吗?跟你一块过生日吗?”季言灯抱着双臂,露出得意。
也是最近,他信任的保镖才帮他查到这些事,似乎爸爸对这个私生女也没有多么的在意。
季陵终于将目光转到少年的身上,慢慢道:“父亲没有陪我做过这些。”
这次也是因为一个变异周期到了,他要回来给我试新药而已。
季言灯听到预料中的答案,更加高兴,少有的没再挖苦季陵几句,就踩着拖鞋蹦跳着上楼去了。
季陵目送着这个季为锋很宠爱的孩子在拐角消失,心里有什么念头如潮水般起来,却是怎么都按捺不下去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十六岁的时候,右臂有一块融合过变异犀牛角液的结节一直长不好,需要每天生生掰直,否则就会残废。
人与人之间究竟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不公,院长从小教导他们接受现实,未来永远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他的未来仍旧是一团迷雾,季为锋在酝酿的那个计划,似乎与全世界的生死存亡有关,我要继续成为他的刀吗?
自由的尽头,是什么呢?
……
主别墅晚间很热闹,季言灯有不少朋友,礼物摆满了大厅,还有人送了他一辆不错的车。
季为锋作为十分开明的大家长,在席间喝了两杯酒就打算离开,说是自己总呆在这边,怕年轻人们玩得不自在,引得大家哄笑。
季言灯坐在中间也笑咯咯的,很孺慕的望着自己的爸爸。
角落里的季陵默默离席,然后通过一条无人的暗廊,来到书房门口。
黑色的漆门,像是朝他张开了无际的大口。
身上和背上,又密密麻麻的痛了起来。
……
弗禾看到这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心道又不带我,弯着嘴角跟身边的狐朋狗友迅速推杯换盏,喝了没几杯,醉得人都结巴了,“我,我去,去放个水……”
他出来后四处张望,不由佩服起季陵的记忆。这个幻境还原得很逼真,连小花园的草木都那么清晰,还有茉莉的香气。
季言灯很听季为锋的话,从不来他的办公区域打扰,但万事没有绝对,季言灯更像是中了某种催眠,所以才从来不接触这里。
可弗禾不一样,他轻松的踏上台阶,在紧闭的书房前,装模作样的敲了两下,不等里面的人应声反应,就打开了门。没有密码和锁,如此不设防,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想。
简洁的书房,空无一人。
暗门在一只装着植物标本的玻璃柜后面,这块区域明显透着浓重的暗色,弗禾摸索了两下,很快找到柜角凸起的圆点,按下。门打开,现出一条不算长的甬道。
他就那样大剌剌的往里走,没几步,就迎面撞上了季为锋。
幻境里的季为锋确实是一副学者气息,但在金丝眼镜底下,又有一双难掩阴翳的眸子。
慈父形象荡然无存,这才是季陵眼里季为锋的样子。
他对在这里见到弗禾感到惊讶,作势抬起一只手要来搀扶“醉醺醺”的少年,即刻被一掌推开。
被推开的季为锋,化成了透明的影子,然后消失不见。
弗禾看了眼自己的手,挑起一边眉。
他继续抬脚,走进了这个困住季陵的幻境。
……
季陵正在融合新的药性。
脊骨化的刃还不够坚硬,季为锋出去一趟,带回了新的思路,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折磨。
“你是完美的初始一级种,开弓没有回头箭,往后,你是想变成怪物,还是继续向前呢?”
恶魔一样的男子交叉双手,就那么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微笑道, “将来到了新世界,你会为自己的强大,而永远感激我的。”
季为锋拿来诱惑他的那些好前程,季陵一个字都不相信,他想保有自己思想地活下去,所以选择了再次妥协。
他的忍痛力已经增强许多,可一针管火性淬炼骨刃的药剂下去,又令他仿佛霎时回到了那间暗室。
痛,且是清醒的痛。它从脊椎处蔓延,通过每条神经刺激他的大脑皮层。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他无助的倒在地上,蠕动,抽搐,用额头去抵住墙角。
一下,两下。
额头仿佛没有痛觉,最痛的还是脊骨处,时而像是有块烧红的烙铁钻入皮肤,时而像是戳进了许多倒钩,无止歇地搅弄他的脏腑。
朦胧中,一道很亲切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的小名:
“小陵,小陵……”
“院长……”
“好孩子,太苦了,是不是?这人世,实在太苦了……”
季陵不知道院长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他嘴唇微颤:“是。可是,如果我继续忍耐下去,会不会有其它的结果呢?熬过去,我或许可以重新获得自由……”
“不。”院长慈祥的笑容变得扭曲起来,在季陵的眼里形成一个阴险的怪脸,“小陵,别妄想了。”
“为什么?”
季陵在药剂折磨下也只是蜷曲着身体流汗闷哼,不曾流泪,此刻眼眶发红发热,“院长,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随着你长大,你会明白的。没想到……”慈祥的老人慢慢绷直了嘴角,目光有些严肃而了然的看着他,
“小陵,你真是个心思纯净的孩子。这些年,你就没有一丝怀疑过吗?那么多孩子里,为什么偏偏是你呢?为什么,我偏偏向他推荐了你呢?”
这句话像一记闷锤一般,击打在了季陵的心脏上。
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是我?
偏偏推荐了我?
季陵牢牢的盯住虚空中的一点,目眦欲裂。
他想起来了一些零碎的、久远的记忆。
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车祸去世的,他在成为孤儿的时候,才只有三岁多。那时几个远房亲戚都没什么条件和意愿收养他,所以他才进了阳光福利院。
季陵不是没有钱的,那笔数额不算小的赔偿金,是属于他自己的。可由于一些复杂的流程和规定,在他没有成年前,都是放在阳光福利院账户底下。
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这笔钱,也会自然而然的,成为福利院的所属。
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世界壁垒,在这一刻,完全崩塌。
季陵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连一个真心期望他活下来的人,都没有。
既然没有,那为什么,还要活呢?
指甲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指尖磨破的地方有血渍一点点蔓开,他动动手指,压断了其中一指。
不疼。那么死亡,应该也没有多可怕吧。
他已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如果可以,希望他们也别认出自己现在这副怪物的模样。一切干干净净,最好。
季陵缓缓垂下了头,从背部拔出那根血淋淋的骨刺,拔出的那一刻,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在对准心脏刺穿的那刻,骨刺首先戳到的,竟是一只温软的手。
“你弄疼我了。”
弗禾倒打一耙,“冷静一下,除了我和我被你弄伤的手外,其他都是假的。把武器放下,好吗?”
季陵死死盯着他的脸,那目光如此深刻,像是要从这张突然出现的面孔上看出什么花来:
如果院长是劝他下地狱的,那季言灯呢?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只有父辈仇恨,他是来嘲笑自己的吗?
弗禾看着眼前额角碎发和下巴同时在滴汗的青年,微微叹气:
“只听那些外人的话,却不听好弟弟的话?我还欠你一笔资源,别让我没地儿还啊。”
季陵不知是在怔愣还是走神,硬得像块木头。弗禾手背疼得“嘶嘶”抽气,用缓慢却也不失强硬的力道掰开他的手指,将骨刃取出,仔细端详了两眼,就“啪嗒”扔到了地上。
季为锋的最得意之作之一,千万人渴望拥有的力量,就那么被他弃之如敝屣。
“令人痛苦的东西就不要了,将来你会拥有更好的。”
趁着季陵此刻一副完全不同于往日冷漠冰山的呆子模样,弗禾一把拉住他的手,打出一个响指令他昏睡过去,接着一运力,将人夺出了致命的幻境。
……
【宿主,空城就要烧起来了。】
弗禾刚刚睁开眼,就听到了系统十万火急的提示声。
季陵倒在他的怀里,后背湿漉漉的全是血,但人还活着,还有气息。
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动态,肉团包裹着一块锋利的刃,在火焰中愈燃愈烈,发出极令人恶心的焦臭。
弗禾有点踉跄的抱起青年,最后回首瞥了一眼,【**蜘蛛收进储物柜,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