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几个兽奴飞扑而来,李嬴动了,她化发为针的招数再一次生效,几不可见的发丝顺着兽奴的皮肤进入,不多时便倒下一片。
众人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顺利,却在触及到王守澄近乎病态的笑时呼吸一滞。
倒在地上的兽奴再一次爬起,这一次他们真如死尸一般,感受不到痛觉,一味地朝着枫华扑去。
所有人都陷入混战中,王守澄悠哉悠哉地立在一旁,心中默默感谢阿布瓦在死前做出的贡献,唯一可惜的就是,他本人不能从容抽身,否则这蛊就不灵了。
他一定要看到枫华死。
反正她算是偷溜出宫,到时便让李嬴假扮,一切都天衣无缝。
思及此,王守澄沾沾自喜,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陌生的面孔用着李嬴最拿手的招数。
兽奴源源不断涌来,就算被砍掉头颅,他们依然可以行动,这很棘手。
“殿下,抓住王守澄!王守澄才是一切的源头,只要他死了,这些人也会死。”
桂枝分析着,一边躲闪一边冲李澄淑大喊。
李澄淑迅速将身边几个兽奴踹开几米远,正准备飞身上前,脚踝又被扯住。
真是难缠!
她心里痛骂了一声,挥剑砍断了那人的双手,却也因此失去了靠近王守澄的最佳时机。
零号服用了桂枝给他的解药,王守澄的蛊术对他根本没有起效,但他也因此被兽奴缠上。
王守澄听见了桂枝的喊话,暗道不好,控制着所有兽奴都往枫华处攻击。
枫华一人难以应付一拥而上的兽奴,新得的武器也并不趁手。
她咬牙,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要交代在这样肮脏的地方。
趁着这个空挡,李澄淑迅速冲到王守澄面前,想要拦下他,兽奴却又缠上。
“松霜!”
一声凄厉的呼喊响起,王守澄一挥手,所有兽奴爆体而亡,一片混乱中,他逃了。
血肉交杂着,弄脏了所有人的衣物,枫华怀中的松霜强撑着想要站起,却被枫华紧紧拥住。
李澄淑懊恼地看着王守澄消失在视线中,忍着恶心抹去脸上的脏污,抬步往那走去。
松霜手中握着的长剑血迹斑驳,染红了她的手,一把短刀深深刺进她的后背,没人敢擅作主张将它拔下。
“怎么回事?”
李澄淑心跳漏了一拍,以往行动时,大家或多或少都会受伤,可是这一次,她没由来的心慌,甚至在想自己的决断是否出了错。
枫华忍下未尽的泪水,声线颤抖。
“那些人都朝此扑来,属下只顾着与面前的缠斗,无力应对后背偷袭的敌人,是松霜着急赶来,将刺向属下的长剑打飞,却也因此露了破绽,被人从背后袭击成功。”
松霜半跪着,还有力气翻白眼。
“才不是为了救你。”
她小声嘟囔着,五月的天那样热,她却觉得寒凉刺骨,血液凝滞。
桂枝蹲下身查看着松霜的伤势,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良久,她起身:“没的救了,短刀上用了毒,从这个位置插进,眼下毒素早已渗入经脉。”
“那用我的血呢?”
桂枝睨了宋华阳一眼:“你会那法子么?更何况,若是喝一点你的血便可解世间百毒,那医师们都不必存在了,有点什么不好都来讨你一点血就能好。”
后面的话枫华都没听进去,她的大脑被“没的救了”四个字震得“嗡嗡”作响。
怎么会这样,明明上个月相见时,她还给自己甩脸子,怎么今天就这样虚弱地靠在自己怀里呢?
“我说几位姐姐,能不能先回去再讨论我能不能活,我不想死在这么个脏地方。”
什么时候了,松霜竟还有心情说笑,她将手搭在枫华肩上,借力站起身。
“死之前,好歹让我换一身干净的衣物吧。”
…
一趟归来,雨还未停,松霜舒适地坐在木桶中,感受着温热的水没过身体。
她避开短刀,懒洋洋地将头靠在木桶边缘:“真难得啊,有生之年还能让玉婕妤您伺候我沐浴,我也体验一把当皇帝的感觉。”
枫华撩起水往松霜脸上泼,松霜立马坐直身子睁开眼。
“你干嘛,虐待病号?”
短刀随着她的动作露出水面,枫华的动作一滞,险些呼吸不上来。
她没说话,好像刚刚只是无意而为,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松霜身上撩水,松霜觉得没劲,复又躺下。
“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她说,“其实我之前真的很恨你,恨你凭什么一声不吭就跟他们走了,恨你为什么大半年一个消息也不来,恨你上赶着给李成美当娘。”
说到李成美,她轻笑了一声。
“你确实挺适合做一个母亲的,毕竟这么些年照顾这么些小孩,挺不容易的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枫华的喉咙痒痒的、涩涩的,好似被无数碎石沙砾划过,留下难捱的痛楚。
松霜均匀的呼吸渐渐低弱,她的唇微微蠕动,而后是长久的静默。
枫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泪水滴落在温水中,泛起阵阵涟漪。
她听清了,松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恨你。
…
整个五月,王守澄都没再作什么妖。
六月初,李宗闵被贬,临行时,他又找上李澄淑,递给她一份材料。
是王守澄勾结朝臣的证据,虽然大部分都已经被清算,但保不齐还有少数会帮王守澄。
同一时期,李训拜相,站在王守澄宫外的宅子前时,他有一瞬恍惚。
如果当年王守澄没有提拔郑注,他也攀不上郑注这条线进入朝堂,可惜王守澄作恶多端,遭报应是迟早的事。
李训回神,上前叩门。
宅子内的守卫添了足足一倍,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的人,在他苟延残喘之际,还敢为他做事。
或许是些看不清局势,还幻想着李成美即位王守澄翻身的人吧。
李训讽笑着,理好衣物,随着下人的指引,缓缓迈入后院。
“李相。”
王守澄噙着笑,坐在石桌前喝着茶,外界的一切好像都影响不到他。
“许久不见你来我这了,快坐吧。”
他一如当年,仍将自己放在高位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新相。
李训没跟他客气,一屁股坐下。
“我能走到这还要谢您当年提拔,受封
为相后,当然要第一个来看您。”
他殷切地为王守澄又斟了一杯,注视着他将其一饮而尽。
“喝够了好茶,该品点好酒。”
李训一挥衣袖,身后的随从垂首上前,捧着手中的瓷壶,将空杯斟满。
王守澄没有放下戒心,他慢条斯理地拿来另一只茶盏,将面前满杯的酒倒了一半进去,而后用指尖推向李训。
李训笑了。
“严谨些好,这杯我敬您。”
他举起面前的杯盏,当着王守澄的面饮尽。
“一滴不剩。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想这一口想很久了,可惜现在也没同乡能同我一起喝了。”
王守澄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清酒映出他日渐衰老的容颜。
同乡,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了,上一次大概还是在王云鹤死讯传来时。
他轻笑了一声,抬眼望向李训,举起杯盏抿了一小口。
“这酒不错。”
他如是说。
“给圣上尝过吗?”
“那是自然,圣上还嫌不够喝,眼下要往此处来,与您同饮呢。”
王守澄闻言变了脸色,他的勃间一凉,透过长剑,他看到了枫华阴戾的目光。
李澄淑大摇大摆地进入,她一把推开李训,坐到王守澄对面。
“被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啊?”
王守澄目眦欲裂,他厉声质问李训:“你背叛我!”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复又吼道:“周硕也背叛我!”
“你这话可说的不对。”李澄淑漫不经心地擦试着五指,随后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你给周小娘子下毒时,可有想过今天?你的护院,真以为都是周硕给你挑的?别做梦了,害了人家唯一的女儿还要人家为你卖命,哪有那么好的事?”
王守澄的脸偏到一边,架在脖颈处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颈间划破一道口子,血珠蹦出,李澄淑只觉得不解气。
他的手上沾了太多人命,虽然没有一个是他亲手做的,但总归,是他的手笔。
王守澄舔了一口干涩的唇,状若癫狂地大喊:“小财,小财!”
“别喊了,小财不会听你的。”李成美站在李澄淑身后,他抱臂,手中拿着一把弓。
“小财。”他喊。
被叫了名字的小财躬身上前,手中捧着几支箭。
李成美随手取了一支,搭在弦上,他将弓拉满,瞄准王守澄,像王守澄无数次的教学那样,弦声响,箭破空,一支接着一支,再抬眸,王守澄的胸前和腹部各扎了两支。
“为什么。”他绝望地问,“我对你们不好吗?我可以托举你成为皇帝,让你成为最尊贵的人!”
他想要拼命挣扎,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动弹不得。
他瞳孔一颤,想起了方才抿了一口的酒,忽地癫笑出声。
那一天,万里晴空,李成美说,他对小财好,小财才会心甘情愿听他的话,通过利益是留不住人心的,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
王守澄死了,朝廷大臣遭到清算,令狐楚终于不再养病,他要兑现承诺,为李商隐谋官。
寂寥的秋风吹落了华阳观柿子树上的枯叶,又是一年秋日宴。
令狐楚喝多了酒,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那些年的后悔,说对枫华母女的亏欠。
枫华只是冷冷听着,并不帮腔,如今的她终于换下宫装,重又站在李澄淑身后,成为她最锋利的剑,怀中抱着的,是新打的剑。
原来的那个,跟着松霜一起葬在了华阳观不远处。
宴会进行到尾声,令狐楚忽然叫住了想要偷偷溜走的宋华阳。
“宋娘子,咱们一起走一程吧。”
宋华阳不知道这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碍于如今的他们算是同一阵营,李商隐又是他的学生,她思索了一瞬,点头同意。
秋日的玄鲤池静若寒潭,锦鲤似乎也察觉到将袭的寒风,游得缓慢。
令狐楚在玄鲤池前站定:“我第一次见你,还是去年秋日宴。那年义山落了榜,我带他来秋日宴是想向圣上举荐他,为他谋个官。”
令狐楚定定地看着宋华阳,宋华阳没有回望着他,只是俯身坐在玄鲤池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
“本来都谈好了,我起身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匆忙找来时,才知道他是跟着你离了席。”
“然后呢?”宋华阳抬眼,她眸子清亮,不含一丝杂念,让令狐楚觉得自己接下来说的话,都像是在胡闹。
“你是想说,因为我,他才当不了官,是吗?”
令狐楚难得叹了口气,这个人太通透,通透的有点像当年的宋若荀。
“你知道圣上对你的情谊,你觉得如果义山娶了你,以后仕途会顺利吗?”
宋华阳不答,侧身留给令狐楚一个背影。
“义山跟着我许多年了,他的才华我知道,我不仅仅把他当成是我的学生,更当成是我的儿子,所以我才会如此。”
话音未尽,宋华阳纵身一跃,跳进了玄鲤池。
冰冷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入,灌进她的鼻腔、耳朵和嘴。
她又昏迷了,比上一次更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期间令狐楚来看过她许多回,都被枫华轰了出去。
李澄淑守在她床前,日渐消瘦,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大发脾气,只是一遍遍地说:“小骗子。”
在周府的那个夜晚,宋华阳附在她耳边说:“没关系的澄淑,你还有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醒来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李澄淑伏在她床沿小憩,一听到动静就惊醒。
宋华阳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开口问:“你是谁?”
李澄淑愣在原地,起身就要收拾行囊,启程去西济州。
宋华阳拉住她的手,李澄淑回眸,捕捉到宋华阳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你骗我是不是?”
“嗯。”宋华阳点头,“我说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八月,李澄淑跟着宋华阳搬去了华阳观,枫华非要跟着一起去,无奈之下,李澄淑只好将大长公主府留给桂枝一个人打理。
桂枝整日骂骂咧咧,偶尔又坐在后院发呆。
十一路过时,她有时候会认错,脱口而出一句:“松霜,你又跟踪我。”
等回过神来,她就会笑着跟十一道歉,说自己在斗兽场伤了脑袋,记忆混乱了。
十一将信将疑,没有开口提醒她她的眼眶红了。
李商隐还是没有当上官,他知道了那日令狐楚和宋华阳的谈话,说一定要自己考上才算。期间他回了一次郑州,给桂枝带回一小节黄枫的树枝,气得桂枝把他给打了出去。
打出去之后,或许觉得一个人在大长公主府太过冷清,她又把李商隐给叫了回来,一起喝酒解闷。
“你和华阳,怎么样了?”
李商隐垂眸,言语间是说不出的落寞:“我去华阳观找过她,她说自己已是出家人,不考虑嫁人了,祝我另觅佳人。”
桂枝像是早有预料,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说,当年我不受她待见,以为她只喜欢你,现在好了,你也不受待见了。
李商隐苦闷地喝着酒,恶狠狠地说,要是桂枝再乱说话,就把那个黄枫种在她窗前,让她每天一抬眼就能看到。
于是,他又被桂枝赶了出去。
十月份,长安下了一场小雪,薄雪积在未落的橙黄色柿子上,像是白玉缀红笼,很好看。
宋华阳站在回廊下,痴痴地看了一会,远处忽然传来枫华的呼喊声。
“华阳,有个小娘子带了个小女孩在门口,你快来登记!”
宋华阳收回目光,提裙小跑,应着:“就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