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黄的宫灯照亮屋外的一小片空地,微风缓缓,树叶发出阵阵沙鸣,小财伏在王守澄脚边,颤颤巍巍。
“您真的不去周府吗?”
王守澄一脚踹过去,将小财踹倒在地,本就不干净的衣物又添了一片脏污。
“废物,上一回在华阳观,怎会碰见玉婕妤?若是今夜去了周府,再遇见什么不该见的,怎么办?”
“主子。”
小财从地上爬起,匍匐着爬到王守澄脚边。
“玉婕妤和我们不是一起的吗?”
“你以为我是真心对她?她心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我能看不出来?等李成美上位,我第一个杀的就是她。”
…
时值五月,雨水丰沛,连连绵绵地下了半个月,一声短促的尖叫伴着雷声轰鸣,划破寂寥夜空。
弯月高悬,零落星子递去荧荧一点,让封闭的房屋并未完全陷入漆黑。
宋华阳坐起身,惊魂未定。
夏夜的风并不能缓解白日的湿热,豆大的雨点打在窗上,发出击鼓般的闷响,借着月光,宋华阳依稀辨出立在她床前的人。
“桂枝你要死啊,这都是第几次了?”
似是心虚,桂枝抿唇没有应声。
她怕打雷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么多年只要在屋里燃着一支蜡烛,总还能安稳的睡去,可是最近,这法子失灵了。
或许是不久前宋若荀刚刚去世的缘故,也可能是距离收网越来越近的缘故,巨大的恐惧将她淹没,就连雷声也较之前更可怖,似乎下一秒便可将她整个吞噬。
“下了十来天雨,你几乎每天都会在半夜来,你先前没这么怕的,最近这是怎么了?”
宋华阳的问询尤绕耳畔,松霜的吐息被暴雨轰鸣掩盖,两人眼下的乌青都越来越重,恐怕还没将王守澄扳倒,她们就先倒了。
见她迟不做声,宋华阳叹了口气,往里挪了挪。
“一起睡吧,明日还有行动呢。”
雨声淅沥,李澄淑垂眸听着李嬴从宫里带出来的情报,默默喝粥。
王守澄今日要去地下场,几日前李澄淑便从周硕那听说了。
如今神策军有一半都在仇士良的掌控之下,王守澄手下可调动的人大幅减少,他从周硕那定了一批兵器,想来是要给地下场的那些人用。
李澄淑想起周硕,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指甲深深抵在瓷碗上,泛着白。
那晚她真的动了杀心,若不是有宋华阳拦着,她恐怕便要血洗周府了。
“你没有暴露吧?”
李嬴恭顺垂首。
“每一次出宫都会换张脸,王守澄大抵是没有发现的。”
“那他外出时,会带上你吗?”
李嬴摇头。
“基本上都是带着小财,属下主要是跟在圣上和玉婕妤身边。”
门外衣物相蹭发出窸窣声,李澄淑回眸,宋华阳和桂枝正好梳洗完来用膳。
“松霜你在门口怎么不进去?”
松霜抿唇:“我也才刚到,正要进去呢。”
李澄淑收回视线。
又是一个别扭的小孩,以为自己藏多好,其实早就露出了马脚。
几人一同进屋,松霜的视线仅仅黏在李嬴身上,或者说是她的腰部。
李嬴腰间别着的,是枫华的剑。
是她那日在令狐府亲手送出去的,跟了枫华十四年的剑。
她眸中晦暗不明,几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她竟也没有发觉。
“松霜娘子是在看这个吗?”
李嬴将腰间的剑取下,主动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她将剑递到松霜面前,松霜本能地去接,却又如触到滚烫的焰火,指尖倏然蜷缩,收回了手。
李嬴只好将剑横放在桌上,往她那推了推。
“这是玉婕妤托我给你的,今日王守澄去地下场要带上她一起,她说这把剑在你手中,才能发挥更大的用处。”
李澄淑眉心一动,催促松霜收下此物。
这句话不像什么好话,有点临终托孤的意味。
…
朝堂风云诡谲,自打李昂回长安后,朝中的势力变了几变,李宗闵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李训和郑注,竟得他们集火,一时间与李相联系颇深的朝臣富商都低调起来,地下场也清冷不少。
枫华不是第一次来地下场,但却对此了解甚浅。
她身上穿着与之格格不入的大袖衫,发间的金钗似乎也蒙了一层薄灰。她紧跟在王守澄和小财身后,不知他们要将自己带到何处。
穿过外围交易市场再步行数十步,便是斗兽场了,零号依然在此间当值,尽管斗兽场的收益下跌严重,他也没被王守澄怪罪。
零号远远迎来,他躬身:“主子,兵器已经都送来了,兽奴都在后面挑呢。”
枫华听见如此羞辱性的称呼不由皱眉,在他们眼里,那些活生生的人只配称一声兽奴吗?
走到那间逼仄的休息室时,枫华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里面的人扎堆聚在一起,你推我搡争抢着面前几大箱里的物件,大多衣着破烂,身上的上因为没有及时医治,新旧交叠甚至溃烂破脓,鲜少有体面的。
她一共就接触过两个从地下场出来的人,一个是桂枝,另一个是李嬴。
原以为地下场的人都同她们一样,武艺高强,举手投足中带有一丝狠劲,没想到更多人的脸上是麻木的,没有对生的渴望。
正出神,王守澄唤了她一声。
“玉婕妤,听说你平日里用的那把长剑丢了。这里的兵器虽算不上顶尖,但与神策军所用的并无太大差别,您要不也挑一件顺手的?”
枫华回神,脸上挂着疏离的笑,点头应下。
王守澄一个眼神,小财会意,上前将围在木箱旁的人都踹倒在地,口中骂骂咧咧:“一个个的,一点眼色都没有,主子来了还在这挑挑挑,就该把你们都丢去喂老虎去。”
那群人面上终于露出惊恐之色,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边,为枫华留出一条路来。
随着他们的动作,地上的脏污暴露在空气中,枫华只淡淡一瞥,并未顾及拖尾是否会被蘸脏,反正在宫里,衣服都只穿一天,脏不脏的,都是被扔掉的命数。
她上前,随意挑了把长剑,没有掂重,也没有拔剑试试手感,就这么草率地拿在手中,示意王守澄自己挑好了。
“婕妤还真是偏爱长剑,就是不知道您的剑术和仇士良相比,哪一个更厉害呢?”
“他也会用剑吗?”
枫华挑眉,似笑非笑,像是没有听出王守澄的弦外之音。
王守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挑明,转身欲离。
一声巨响从不远处传来,猛兽的嘶吼声只响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耳鸣。
王守澄冷眸一斜,立马发现了不对。
零号不见了。
整个斗兽场的□□,只有他、郭氏和零号知道,自打华阳观一事败露,郭氏再一次躲在她那长宁宫久久未出,如此,便只会是零号。
他甩袖,怒气冲冲地往爆炸声响处赶去,同时不忘让小财带上那些“兽奴”。
零号引爆了斗兽场的比武场和养兽场,正思考要不要将王守澄所在的休息室一同引爆,李嬴按住了他的手。
“你们终于来了。”零号惊喜抬眸,“王守澄正在一号休息室,你们说要不要一起引爆算了?”
李嬴没有回答他,只是问:“王守澄带了谁来?”
“一个没见过的小太监还有一个女子,衣着不凡,却面含凶煞。”
“他们管那女子叫什么?”
零号思索了一会,挠了挠脑袋:“我忘了,溜出来之前,王守澄好像没跟她说话。”
李嬴向李澄淑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若是引爆休息室,枫华一定活不下来,可若是不引爆,王守澄逃了怎么办,以后恐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李澄淑思忖着,松霜的手下意识地搭在腰间的长剑上,一颗心紧紧揪起。
纠结的结果一向不会太美妙,正如现在,李澄淑迟迟下不了决定,王守澄必然炸不死了。
“殿下大驾光临,怎么也不差人说一声?”
王守澄气定神闲,身后跟着一连串手握兵器的“人”。
李澄淑看着那些勉强可以称作是人的,头一次后悔没有立即决定。
让他们苟活于世,还不如成为一具死尸,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如行尸走肉般,为奸人所利用。
“枫华,过来。”
李澄淑的声音极轻,听起来毫无波澜,却在空旷的地下场显得异常清晰。
枫华的衣物繁复,行动并不轻便,她缓缓离开了王守澄,往另一边走去。
王守澄注视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兴奋。
“原先没想这么快让你死的,现在,是你自找的。”
他指尖微动,隔空向枫华的背后点了一下,被小财牵住的那群“兽奴”一个个红了眼,看起来像是进入了某种奇怪的狂化状态。
桂枝立马看出王守澄是用了蛊术,一如在西济州衙署那次。
枫华加快了动作,小财见状解开了兽奴身上的链条。桎梏解除,他们迅速向枫华包围而去,动作上真有几分像猛兽,而非人类。
枫华自知中计,不该听信王守澄的话穿成这样出宫,可惜再后悔也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她无法使时间倒流,只能拔出并不趁手的剑将衣裙底部斩断,以方便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