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玉安下班前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台历,六月二十四,周五了,今天尧秋泽要回来,他得去市场买点肉,再买条鱼,晚上把三个小子都叫回来吃饭。
“这再有半个月就高考了,也不知道我那妹子能不能考上。”一个今年新调来的小王老师,带个眼镜,每天朝气蓬勃充满干劲,他刚来学校的时候还说,没想到现在镇上的学校都已经建那么好了,竟然都有物理实验室,县上的学校都还没有。
当时还有个老教师用手挡着嘴小声说:“这得感谢尧老师。”
小王老师听过尧老师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对这个兢兢业业的老教师非常之崇拜,毕竟让一个原本在县城教高中的高级教师来镇上教小学本来就是大跳水,而且尧老师还致力于走访村镇上不重视孩子上学教育的家庭,从这些家庭里挽救了上百个孩子,让他们重新拥有了上学的权利,尧老师也是为此自愿调来这所学校的。
小王老师一直觉得,学校应该把尧老师的照片挂在名人榜上,可惜啊,这个学校思想觉悟不够高,大家对尧老师的光辉事迹漠不关心。
他对他的前辈偶像特别挂念,特意走到尧玉安办公桌前说:“尧老师,我听说您儿子今年也高考,学习一定非常好吧?要考哪里的大学啊?”
尧玉安竟然有点紧张,完全没有职场老教师的游刃有余,他紧紧捏着自己的包,有点局促地说:“他......第二年考了。”
“复读啊?是不是去年没考上名校?我妹子她班也有很多这样的学生,对自己要求很高,”小王老师越聊越起劲,“尧老师,我还听说您女儿以前学习就好,您儿子肯定也不会差,对了,您女儿去哪个大学读书了?毕业是读研了还是留大城市了?现在发展得一定很不错......”
“我得去买菜,我先走了。”尧玉安抓着他的包噌的一下站起来,身子贴着桌子边走了。
“哎,尧老师......”
小王老师朝尧玉安伸出手要挽留,办公室里和尧玉安同期的老师拍掉了他的胳膊,叫他没事就快点下班回家,别那么多话。
尧玉安逃似的离开学校,在门口撞见了他的学生,他抖了一下,心有余悸地看着学生天真的小脸。
“老师,你还欠我一本世界名著!你是不是又忘了!”
“下周,下周上学就给你啊。”尧玉安摸摸他的头。
从菜市场出来,尧玉安好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经历过刚才那一遭。
“尧啊,买这么些菜啊。”住在一楼敞开大门透气的吴大姐看着尧秋泽手里的袋子说。
“是,晚上做点鱼吃。”尧玉安抬起手晃晃,袋子里的鲤鱼还打了个摆。
“哎哟,这鱼真有劲儿,”说完吴大姐拉住了尧玉安的胳膊,眼睛往四楼瞄了一眼,悄声说,“你家冬青回来了。”
尧玉安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吴大姐又说:“估计是没钱了,还问我你啥时候回来。”
“啊,好,没事。”
尧玉安的步子又开始变得沉重,他走进楼道,阴影将他吞没,他黑色的衣服让他整个人都失了颜色。
吴大姐伸着头看了一眼,尧玉安踌躇不前,过了会儿他转身回来对她说:“吴姐,我用下你家电话。”
——
佟鸣今天没有出去,单子都送完了,他和老马说歇一天,后天再给他派单,今天整理一下仓库里的货。
陈家辉以前在这儿住的时候就把这里当仓库,租出去一个月多赚几个钱,后来陈家辉走了,佟鸣住进来,也一直这么干。
古良的生意涉及面很广,有时候压货囤货就在他这儿租间屋子用,佟鸣也会在他忙不开或者不好露面的时候帮他送货。
之前古良和他商量,说想弄一批电子产品,把他这儿当做中转站,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赚。
佟鸣拒绝了,他知道古良说的电子产品就是走私手机,这种悬崖上走钢丝的钱他不赚,他不想和这群人绑死在一起,古良不再提,他也权当没听过。
他正坐在桌前看书,是去年尧秋泽读高三发下来的练习册,尧秋泽高中在一个不错的学校,学校会发很多教辅资料,但尧秋泽就像他们班上很多同学一样,知道他们这种一没背景二没钱,又没魄力下海做生意的人只有考大学才有好出路,可让他坐下他又学不进去,没一会儿就神游去了,所以现在这些练习册基本都还是空白。
佟鸣喜欢看练习册上的阅读短文,偶尔也会查着字典翻译英语短文,他的英语水平靠着字典能把短文顺利捋顺,他还从市里书店买回了全英版的《无人生还》,抱着字典一句一句翻译,不过翻译了没几页就放弃了,又跑去买回中文版看,现在那唯一一本英文书还躺在柜子里吃灰。
从某些程度上讲他和尧秋泽在这方面也很像,不过他还是希望尧秋泽能考出去,离开这儿。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佟鸣接起来,是尧玉安。
——
方前刚忙了一阵子,店里人走完,他一看时间,该骑着他的宝贝摩托去接尧秋泽了。
正准备上锁又有一个人掀开帘子进来。
“佟鸣?走,接你弟去。”方前抓着钥匙揣自己兜里。
“你会开车吗?”佟鸣问他。
“肯定会啊。”以前在修车店打工他不少给人送过车。
佟鸣给他串钥匙:“我有点事,你帮我送趟货吧。”
说罢又给他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和五十块钱:“顺带接上尧秋泽,你们就在县城吃。”
方前看看那五十块钱,没接,就拿过车钥匙,佟鸣要把钱也给他,他抬手躲过去了。
“我又不是没钱吃饭,别搞这些。”
方前说完跑到小面包前开车去了,佟鸣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把钱收了起来,等车走之后,他也转身往家走。
联排房四楼走廊上的花盆被人踢翻了一盆,显然踢它的人对这里已经不熟悉了,走过来时忘了抬脚。
客厅那张能坐下六七个人的圆形折叠桌上只摆着一盘花生米和凉拌猪耳,还有两个酒杯一瓶二锅头。
尧冬青坐在椅子上不停抖腿,一会儿一看墙上的表,等着尧玉安回来,终于,门响了,他饱含期待看过去,一个‘爸’字在嘴边刚要脱出,却看到进来的人是他那最不喜欢的,尧家唯一一个外姓人。
尧家的所有人,只有年纪最小的尧冬青最在意这个,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攻击佟鸣的痛点。
佟鸣开门走进来,又反手把门锁上,他没有接尧冬青本就透着凶意的目光,先扫视了一圈客厅。
该锁的门都是锁着的,客厅的柜子和抽屉被人拉开过,合上时没有细心把尧玉安缝衣服攒下来的布条塞进去,墙上那个裱着报纸的相框又被人拆下来了,报纸在外面,相框里是空的。
尧玉安喜欢把钱藏在相框里,他们一家都知道。这空空如也的相框不知道是尧玉安把钱换地方了,还是被尧冬青拿走了。
“我爸呢?”坐在桌子旁的尧冬青问他。
“在学校加班。”
“你回来干什么?”
佟鸣在门口旁边那个单人沙发上坐下,把这句话反问给了尧冬青:“你回来又是干什么?”
尧冬青恨佟鸣恨得压根痒痒,这股恨意是从小就扎根在他心底里的,随着年龄不断生长,特别最近几年,更是可以用疯长形容。
很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夜里,尧玉安把伤痕累累的佟鸣抱回家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可怕,可后来这个人竟然就在这个家住下了,尧家的四个孩子变成了五个,邻居都说,尧玉安的四个小孩儿都个顶个的好看,眼神一转向他,他们就又敷衍地笑说:“冬青也机灵,你看这壮的,跟个小牛犊似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讨喜的那一个,尧秋泽总是哭,二姐不喜欢尧秋泽哭,所以他就总是想办法把尧秋泽弄哭,佟鸣一来,他的诡计就被识破了,他再往尧秋泽头发上粘泡泡糖的时候佟鸣会在尧秋泽开始哭之前就把那撮头发剪掉。
佟鸣还威胁过他:“你再往他头上粘泡泡糖或者拿剪刀扎他,我就告诉爸。”
尧冬青当时就崩溃大喊着:“那是我爸不是你爸!你是没人要的野种,你不许喊他爸!”
大姐听到了直接给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不许再这么说。
尧冬青恨佟鸣抢走了大姐,这个家里他最喜欢的是二姐,可能因为二姐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不会因为尧秋泽和佟鸣长得漂亮就多给他们一点好脸。
可惜,他最喜欢的二姐很快就死了,第二喜欢的大姐也不知所踪,这个家里只剩下四个男人,个顶个的讨厌。
尧冬青很久没修剪的指甲在桌子上抠着,发出刺耳的噪音,佟鸣皱了下眉,结束了这毫无意义的对峙。
“你上次来拿走了不少钱,家里四百多,书店一百多,够你花一阵子了,”佟鸣没让尧冬青开口反驳,又说道,“我找人问了,你没有女朋友。”
尧冬青的两腮鼓着,他憋了长长的一口气,不服,却又只能放低姿态,因为他今天是来要钱的,他也没在家里找到钱,他很清楚现在这个家是谁做主了。
“哥,”这一声发得比佟鸣嘶哑的嗓子都困难,尧冬青低下头说,“我前几天去找工作,本来都谈好了,结果那老板变卦,用了别人,我真的改了,你给我一点钱,我找个地方再找个活儿,肯定好好干。”
“找的什么活儿?为什么不用你了?老板是谁?”
佟鸣连续三个问题,他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不敢说出来他是要去天使城当打手结果人家没看上他,那样更要不来钱。
佟鸣知道尧冬青在撒谎,他也没耐心等尧冬青编谎话,直接问道:“这次在外面欠了多少?”
尧冬青的拳头紧紧握着,像是一拳就要砸烂盘子里的花生米,他把头垂下去,后脖颈上鼓起一个包,不知道是在愧疚还是在忍耐,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两千多。”
尧冬青觉得他承认这件事是一种屈辱,当他听见佟鸣的冷笑时这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尧冬青,家里不可能给你一分钱,这次不会给,以后也不会给,你要是再敢回家里偷,或者找爸和尧秋泽要钱,我还会把你送进去,偷盗不够我就找人做成抢劫,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你愿意在牢里待着就一辈子待在里面。”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尧冬青的神经,他像得了甲亢一样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终于他忍无可忍了,一拳锤烂了手边的盘子。
“你他妈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你当你是谁?真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了?啊?你他妈在这儿跟我充大尾巴狼?”他手里捏着盘子碎片指向佟鸣,血丝蜘蛛网一样爬满眼白,“这话你敢跟爸说吗?你敢吗!”
尧冬青嘶吼着,他的愤怒让他浑身都在颤抖,手里的盘子碎片割伤了他自己的手掌,可佟鸣完全没被他这不要命的势头震慑住,还是坐在那儿安稳如山看他表演。
“佟鸣,你个冷血的东西,我们家看你可怜收留你,出事了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事儿过去了你又回来装老大了,啊?你真他妈不要脸,”尧冬青啪啪扇着自己的脸,“你他妈不要脸!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克死你爹克死你哥,你来我家两年,我两个姐也没了,凭什么你还活着?你凭什么!”
尧冬青几乎要翻起白眼,他大喊了一声,举着磁片朝佟鸣冲了过来,佟鸣站起来侧身抓住尧冬青粗壮的手腕,一手掐住尧冬青的后颈把人按在了沙发里。
磁片掉在地上摔碎了,佟鸣的胳膊上都是血,他感受不到疼痛,不知道那血是尧冬青的还是他的。
他和尧冬青从小打到大,可以说他们的一招一式彼此都烂熟于心,可不同的是佟鸣打架的时候不会失去理智,而尧冬青只会做一个愤怒的公牛。
桌子掀翻了,椅子踢倒了,盘子碎成几瓣了。
佟鸣把尧冬青按在地上,手掌张开抓着他的半张脸,血从手指流到尧冬青的脸上各处。
尧冬青重重喘着气,佟鸣压着他最后一次给他警告:“别让我再看到你回来要钱,你欠的钱家里也不会替你还。”
说完佟鸣松了劲,尧冬青爬起来疯狂冲向门口拽门。
门锁被暴力拉开,尧冬青出门时佟鸣又叫着他说:“你最好出去躲一阵。”
尧冬青走了,地上全是碎瓷片,还有被碾碎的花生米和猪耳朵,佟鸣去水龙头下冲干净胳膊上的血,才看到他的胳膊上划伤了一个口子。
他又回来弯下腰扶起桌子折起来靠在墙边,拿来扫帚扫干净地,最后把沙发上的相框和报纸组合好挂回墙上,还有抽屉里露出来的布条也塞了进去。
家又恢复原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