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师太算得上是这报恩寺里真正的“老人”了。
十几年前,慧能他们尚未至此,那株百年菩提下,只是个小菩提庵,她便已在能修住持座下担任掌事。庵堂虽小,却也收容着几十个无依无靠的女子,那能修不识字,万事都凭她安排,采买做账,一应柴米油盐、香火供奉,皆由她一手操持。
说来也现实,这青灯古佛之地,于她们这些女子而言,多半是乱世里寻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求一口安稳饭吃罢了。她静安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老家走投无路了,才一头扎进这山门,从此才算有了个落脚处。
这庵堂虽小,经手钱粮,指缝间也总能漏下些油水好处,她一个出家女子,无儿无女,这般费心敛财作甚?唯有她自己晓得,那山门外,老家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她这半生积蓄,一丝一缕,都指望着能托起娘家那一点摇摇欲坠的香火。
然而慧能、慧明到来不久,能修竟蹊跷暴毙。慧能随即接管住持之位,将小庵堂扩建成宏大的报恩寺,权柄尽数落入慧明手中,她则被边缘化,只分管些灯油之类的琐事。油水断了根,慧明却仍力行节俭,这让她如何能不心怀怨怼?
反观那慧仁,为人慷慨,得了什么精致的素点、时新的瓜果,也总不忘给各位管事僧都分送一些,言道“同修佛法,亦是缘分”。
静安早已看出,那慧仁对慧明无半分服气。他有他的野心,来自京城大寺,他拉拢人心的手段也高明。在讲经论道时,发表些与慧明相左的见解,言语间透出京城大刹的恢弘气象与开阔思路,让听惯了慧明那套节俭为本的僧众们,都觉耳目一新。寺院内有不少新来的僧人,已隐隐以他为首。
她心中暗忖:我若趁早投靠慧仁,将来他若真能取慧明而代之,我便是从龙的功臣。以慧仁那般只抓大局、不拘小节的做派,岂会整日盯着灯油的损耗、柴米的价钱这等锱铢小事?我便又有了机会。
自那日后,静安便暗中投效慧仁,明里暗里支持他的决策,更在“除掉妖孽”这件事中出了大力。不料灯油案东窗事发,她落得个禁足三年的惩处。
待三年禁足期满,她重获自由,才惊觉寺中早已沧海桑田。
不仅昔日职务被褫夺得一干二净,那“小菩萨”九襄更是如日中天。因她带来的福泽,报恩寺香火鼎盛,米粮丰足。僧众们受了实打实的恩惠,人心自然尽数归向九襄与慧明。
更如雪上加霜的是,她多方打听才得知,就在她被囚,音信不通的第二年,家乡遭遇洪水,娘家人于灾乱中四散奔逃。她弟弟带着侄子,曾千辛万苦来寺中投奔她这个唯一的指望。
可想而知的,他们没能指望上她,这两个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亲人,就此失散,至今下落成谜,生死不知。静安将此祸的根源,尽数归咎于慧明当初的惩戒。
可她再不敢轻举妄动。一是畏惧九襄背后那莫测的菩萨之力,二是当初倚仗的慧仁如今竟也变得异常“听话”,让往东绝不往西,再不见半分昔日的锋芒。
直到……公主的銮驾驾临报恩寺。
她竟也没想到,扳倒慧明的机会猝不及防地来了。如同蛰伏一冬的毒蛇,她朝着猎物抬起了头,无声地吐出了猩红的信子……
那公主身边的侍女小莲,竟与她恰是同乡。几番言谈,倍感亲近之余,静安却敏锐地察觉,小莲的话里话外,似乎对九襄的母亲冯氏格外留意。她不动声色,几句看似无心的“知心话”,便向小莲,更是向她身后的公主,递去了一张无声的投名状。于是,便有了这夜深时刻,小莲悄悄将一个躲闪的身影引进了公主的房门。
公主离寺西行的日子,也是寺院为公主举行“祈福大典”的第三日,这天所有僧尼都聚集在报恩寺大殿。公主一路都紧牵着“小菩萨”的手,与她一同虔诚祈福。当住持亲自为公主点燃一盏长明灯,置于佛前念念有词时,静安师太不知从何处而来,将一串佛珠交予公主,道:“贫尼已按您吩咐,将此珠在佛前开光,愿护公主一路平安。”
永嘉公主接过佛珠,心中暗喜却不动分毫声色。
原来,早一个时辰,当全寺僧俗皆在前殿参与那场为公主祈福的盛**会,梵音缭绕、人影幢幢之际,静安师太却如同幽魂,悄然出现在了冯氏独居的小院门前。
她先是谨慎地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抬手,用指节急促而又克制地叩响了门扉。
“谁呀?”门内传来冯氏温和带着疑惑的声音。
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冯氏见门外是静安,眼中疑虑未消,正要开口询问,静安却抢先一步,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焦急与一丝替她欢喜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
“冯居士,快!快随我去前殿!了不得的大喜事!”她语气急促,仿佛生怕耽误了天大的机缘,“公主殿下与‘小菩萨’相谈甚欢,竟当众人面言说,欲带她同行,前往西戎弘扬佛法,这是何等殊荣!公主命我等速速唤你过去,只怕是要当面赏赐于你,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快随我去,莫要耽搁了。”
冯氏闻言,如遭五雷轰顶,霎时间魂飞魄散。她只觉浑身血液都凉了,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只凭着母亲的本能,脚不点地跟着静安冲了出去。
眼看快跑到大殿广场,喧嚣声已隐约可闻,也正在这人声将至未至的僻静转角,静安猛地收住脚步,回身以一方浸透了刺鼻药汁的帕子,精准无误地死死捂上了冯氏的口鼻!
冯氏猝不及防,那双因焦急而睁大的眼睛里,惊愕还未来得及转化为恐惧,便瞬间涣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呜咽,身子便瘫软得靠在静安身上。
就在这时,一旁茂密的菩提树影下,一个青年男子悄无声息地闪出,动作麻利地抄起瘫软的冯氏,反手甩在肩头,几个起落便如夜鹞般掠过墙垣,瞬息间便消失在了报恩寺的地界之外。
静安紧赶慢赶追到后山隘口,果然,山后那条僻静的大路上,一辆毫无标识的青篷马车已静候多时。帘幕垂下,那青年男子跃上车辕,抬手利落地冲她挥了两下,随即缰绳一抖,马车便碾着尘土,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
一切干净利落,无人察觉。
静安不敢多留,立刻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匆匆折返。她需要立刻回到那梵音未歇的大殿,向公主递去一个“事已办妥”的暗号。
于是乎,九襄应劫,报恩寺迎来一场腥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