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寒意已深入肌骨。
破晓时分,报恩寺的晨钟撞破山间流转的薄雾,钟声浑厚沉远,惊起林间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融入那片鱼肚白的天色。
寺院一众僧人,披着略显单薄的袈裟,已于寅时便静候在山门之外。今日非同寻常,他们要迎驾的,是南朝金枝玉叶的永嘉公主。就连平日深居简出、潜心佛法的慧能住持,此刻也亲自立于众人之前。
永嘉公主此行,乃是远赴西戎和亲。车驾辘辘,千里跋涉,途经这清州地界。
南朝胡太后是位虔诚的佛弟子,公主自幼长于宫闱,耳濡目染,亦深沐佛光。报恩寺“小菩萨”的奇名早已传入深宫,勾起了公主无限好奇。此番虽身负和亲重任,行程紧迫,公主仍执意要亲往这山野古刹拜会,定要一睹传说中“九转菩萨”的真容。
公主的鸾驾尚未见踪影,先行开道的仪仗却已如一条华丽的巨蟒,蜿蜒盘绕至山脚。马车还未到跟前,先听得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妇人骑着匹神骏的枣红大马,带着几名精干随从,旋风般来到山门前,勒马停驻。
此女大约三十岁年纪,一身束腰黑衣,更衬得身姿婀娜挺拔,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随从皆恭敬地称她为“秦将军”,此人正是此番护送公主西行的护驾统领。
秦将军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矫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迎接的众僧,扬声道:“哪位是贵寺的‘小菩萨’?公主殿下欲见。”
九襄闻言从慧明宽大的僧袖后缓步闪出。她虽年方十五,但数年习武修心,已让她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多了几分少女的沉静与挺拔。她从容行至人前,合十施礼,姿态不卑不亢。
秦氏却毫无礼数周全的打算,她上前一步,竟直接捉起九襄的左手腕,力道不轻。那怪异的淡红胎记,便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这便是那位坐着莲花投胎的‘小菩萨’了?”秦氏语气带着审视,更像是一种质询。
“正是。”慧能不缓不慢地回复,目光关切地落在九襄被握住的手腕上,竟不知她于何时起已未戴自己相赠的那串菩提子。
秦氏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出言咄咄:“小菩萨既受世人景仰,想必佛法精深。那我问你,佛说人间有八苦,究竟是哪八苦?”
九襄并未被她这气势吓倒。她微微歪头,目光在秦氏身上细细打量了片刻。那目光似能穿透皮囊,直见人心。片刻,她唇角微扬,淡然的声音清越如山间流泉,:
“佛说人生八苦,乃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她略一停顿,目光掠过秦氏紧束的黑衣,扫过她袖口内里若隐若现的、用极细丝线绣着的艳红石榴图样(百子榴,寓意多子),最后落在她虽敷了厚粉,却仍难掩的眼角细纹与鬓角白发上。
“将军的爱别离苦,藏在这身黑衣之下;求不得苦,隐于您袖中;至于五阴炽盛之苦……”九襄放缓语速,字字清晰,“则在您胡粉之下,新雪覆旧痕的徒劳之中。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愿将军能早日看破,心得解脱。”
此言一出,秦氏的脸色瞬间涨红,随即又转为煞白,握着九襄手腕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九襄一语道破了她心中最深的隐痛:她年少时与夫君并辔沙场,情深意重,不料夫君英年早逝,她从此失爱。而未能为夫君留下一儿半女,更是她此生无法弥补的悔恨。如今她正值虎狼之年,空有爵位荣华,却难抵长夜寂寞,行事难免有些形骸放浪,这亦是她内心炽盛**与理智挣扎的痛苦根源。
秦氏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羞愤与惊怒,冷哼一声,命随从将早已备好的礼物抬上。那是一座极其精美的金丝楠木佛龛,龛中供奉着一尊尺余高的白玉观音。玉质温润无瑕,通体透亮,在渐亮的天光下流转着圣洁柔和的光晕。
然而,待众僧看清那观音形貌,却无不微蹙眉头。这观音一手持莲花,另一手结印,姿态本是庄严慈悲。可众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异常的腹部线条牢牢攫住——在那本该平坦的璎珞之下,菩萨的身形竟微微隆起,衣纹的走势勾勒出一道柔和而圆润的弧度。那形态,绝非寻常的宝相丰满,而是……是怀胎初期的妇人之态!
“此乃公主殿下精心挑选的上好美玉,又请了宫中最富巧思的匠人,根据贵寺‘九转菩萨’、‘莲花入怀’的传说特意定制而成。”秦氏语带双关,目光紧锁九襄,“‘小菩萨’且仔细看看,这尊观音法相……可似你娘亲当年?”
此言已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挑衅,暗指九襄出身不明。众僧面露愠色,慧明禅师眼中更是寒光一闪。在一片压抑的哗然与怒视中,九襄却未动气,她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秦氏见状,脸上顿时掠过一丝得意,自以为得计。
不料,九襄紧接着开口,声音清越如泉击石:“将军可知《法华经》有云:‘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观音菩萨早证妙觉,何有男女之相?其所现大慈柔容,乃至渔妇村姑,皆是菩萨为度众生所起的‘妙用’。”
她目光澄澈,如映寒潭,静静迎上秦氏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将军执此雕塑为‘妇人’,是堕于‘色尘’分别,住于‘我相人相众生相’。殊不知,菩萨法身无相,无所不相。其大悲愿力,正体现在这‘和光同尘’、‘同事摄受’的善巧之中。”
“您只见一具体相,联想家慈;而菩萨于此示现,正是要破众生对‘清净’与‘染污’的坚固执着,令我等识得:觉性不在外相,慈悲本就孕育生机。”
这一番话,如甘露洒心,既巧妙地化解了对方的恶意诋毁,又将话题提升至“佛法无分别相”的至高境界。在场僧众无不内心赞叹,看向九襄的目光充满了欣慰与激赏。
秦氏一介武将,于佛理本就知之不多,本想先来个下马威,煞煞这“小菩萨”的威风,却没想一点上风也未占到,反而被对方轻描淡写地驳得哑口无言,心中憋闷至极,脸色阵青阵红。
恰在此时,永嘉公主的鸾驾已缓缓行至山门前,秦氏只得强压怒火,转身整理衣甲,上前向凤驾躬身禀报。
鸾驾帷幔低垂,看不清公主容颜,只听得里面传出温婉又不失威仪的声音:“既入宝山,自当先往宝殿礼佛敬香,以表虔诚。烦请住持大师前面引路。”
慧能住持忙躬身应诺。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公主的鸾驾,向寺院正殿迤逦而行。
九襄跟随在队伍末尾,就在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公主随行的那群锦衣侍卫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脚步也瞬间钉在了原地!
人群中,一个身着湖蓝色锦袍的少年身影,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量较三年前拔高了许多,面容轮廓比当年更加清晰硬朗,顾盼间自带几分疏离不羁的神采。眉间那一点朱砂印记,灼灼如血,俊朗得几乎夺目。腰间那条蹀躞带上,赫然悬着那柄错金纹路的弯刀,寒光凛冽,一如往昔。
不是萧逐,又是谁?
岁月的打磨,未曾驯服他分毫,反将他骨子里那份草原孤狼的野性与不羁,淬炼得愈发耀眼夺目。
一切,熟悉得仿佛昨日才刚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