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冷风习习。
云辞镜并未安寝,待周围万籁俱静,她避开巡夜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溜出王府。
夜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吹动她单薄的衣袂,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紧握着羊角灯的手指微微泛白。
终于,在一片乱石堆的深处,找到了那个隐蔽的洞口。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大半,若非她刻意感应那丝若有若无的独特气息,绝难发现。
她停下脚步,屏息凝神,仔细倾听片刻,确认洞内洞外皆无异常,这才深吸一口气,拨开藤蔓,侧身闪入。
洞内比想象中更为幽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苔藓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容忽视的血腥气。
羊角灯昏黄的光晕有限,只能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她借着微光,小心翼翼地向内探去。
忽然,她的脚步顿住了。
借着微光,看到了角落草堆上的身影。不是那个清冷出尘的白衣公子,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蜷缩在那里,九条蓬松的长尾无力地耷拉着,覆盖住身体,肩膀处的毛发被暗红色的血迹黏连在一起,显得脆弱又可怜。
云辞镜的呼吸下意识地一窒,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九尾天狐!她猜到他不凡,却未曾想到,竟是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九尾天狐!
更没想到,他重伤之下显露的真身,竟是如此……与平日那疏离高洁的形象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脆弱、近乎可爱的姿态。
“公子?”云辞镜轻声唤道。
白狐警觉地抬起头,露出一双熟悉的,带着疏离与疲惫的金色眼眸。
云辞镜放轻脚步走过去,将羊角灯放在一旁稍高的石头上,让光线能更好地笼罩这个角落,然后蹲下身,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让他感到威胁的距离,道:“是我,云辞镜。”
谢拾安金色的瞳孔凝视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出攻击或逃离的姿态,只是那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浓重
云辞镜赶忙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干净纱布和清水,语气带着真诚的担忧,“你伤得很重,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可好?”
白狐看着她,没有动,也没有抗拒。
云辞镜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布巾,一点点清理他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拂过周围完好的绒毛,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温热的体温。
“我不知公子真身竟是如此……”,她声音低柔,像是怕惊扰了夜色,“今日多谢公子再次出手,若非公子白日里暗中替我挡下王爷的探究,恐怕我已露馅。”她指的是萧烬审视她时,那股悄然帮她稳住心神、掩盖气息的力量。
谢拾安闭着眼,没有回应,唯有在她指尖划过敏感耳廓时,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清理完毕,她将捣好的草药敷在伤口上,再用纱布仔细包扎好。整个过程,她靠得很近,清浅的呼吸几乎拂在他的绒毛上,身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和她母亲温暖明媚的气息截然不同,却更扰人心绪。
“好了。”她轻声说,并未立刻退开,而是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看着他金色的眼睛,语气郑重道:“公子,这里阴冷潮湿,不利于伤口愈合,不宜久留。若不嫌弃,请随我回我的院落暂避。那里虽在王府之内,但位置偏僻,是我出嫁前便安排好的居所,等闲无人打扰,比这里安全得多,也便于养伤。”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会小心谨慎,绝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公子的存在。”
谢拾安与她对视片刻。现出原形确实是因为伤势过重,维持人形消耗巨大。
这女子的靠近让他本能地感到些许不自在,但她动作间的谨慎与此刻提出的建议,却又合情合理。而且他确实需要一处绝对安全的地方尽快恢复。
最终,他只是微微颔首。
云辞镜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她小心地将剩下的药物收好,然后伸出手,试探性地问道:“公子伤势未愈,行动不便,不如……让我抱你回去?”
这个提议让谢拾安身体明显一僵。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愕然与……几乎是羞窘的情绪。让他堂堂九尾天狐,被一个女子如同宠物般抱在怀里?
云辞镜似乎看出了他的抗拒,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微笑道:“是我唐突了。那……公子可能自行行走?我在前方引路。”
谢拾安挣扎着想要站起,但伤势牵动,让他四肢发软,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反而牵扯到伤口,让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
云辞镜见状,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双手穿过他的前肢下方和后腿,用一个不会碰到他伤口的姿势,轻柔地将他整个抱了起来。
入手是意料之外的沉重,但更多的是那蓬松绒毛带来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柔软触感。他的身体温热,带着一种清冽干净的气息,与她想象中的野兽腥臊完全不同。九条长尾自然地垂落,几乎将她的手臂环绕。
谢拾安在她将他抱起的瞬间,身体彻底僵硬了。金色的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和一丝无措。
他活了几百年,何曾有过如此窘迫的经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传来的力度和温度,能闻到她发间颈侧那缕冷香,这让他极其不适应,想要挣脱,却偏偏力不从心。
“公子,得罪了。”云辞镜低声说道,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更舒适地待在她怀里,然后用披风将他大半个身子遮掩住,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脑袋在外面。
随后她提起羊角灯,再次确认洞外无人后,抱着怀中这团温暖而僵硬的白狐,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返回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云辞镜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妥,生怕颠簸到他。
怀中的白狐最初一直僵硬着,但或许是因为伤势过重,也或许是她的怀抱确实平稳温暖,渐渐地,那紧绷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些许,甚至无意识地将脑袋往她臂弯里靠了靠,寻找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云辞镜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低头看了看那颗埋在自己臂弯里的、毛茸茸的白色脑袋,唇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居住的“听雪苑”果然位置偏僻,一路上竟未遇到任何巡逻侍卫。
她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翻入自己的寝卧,将怀中的白狐小心安置在早已铺好柔软垫子的贵妃榻上。
“公子暂且在此安歇,这里是我的寝卧,除了我的贴身丫鬟半夏,无人会进来。”她说着,点亮了室内一盏光线柔和的宫灯。
温暖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贵妃榻上那只白狐。在明亮的光线下,他一身雪白的皮毛更是流光溢彩,唯有肩膀处那圈白色的纱布略显突兀。
他蹲坐在垫子上,金色的眼眸打量着这间雅致却略显清冷的女子闺房,神情依旧疏淡,但相较于在山洞时的警惕,似乎缓和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日,云辞镜的生活仿佛披上了两层外衣。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不得王爷欢心、甚至被下人暗中怠慢的新王妃。会在萧烬偶尔召见时,表现得怯懦顺从,在面对下人刁难时,隐忍退让,将那份“屈辱”和“无助”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她便卸下白日的伪装,准时为谢拾安换药,检查伤口恢复情况。
她带来的不再是山洞里的粗糙食物,而是精心准备的、利于妖族恢复的清淡药膳和灵果。
她并不多话,只是默默地进行着一切,动作一如既往地轻柔。偶尔,她会低声向他透露一些白日里探听到的消息:“王爷似乎加派了书房人手的轮换”、“国师昨日又进宫了,不知在密谋什么”、“府里好像在暗中排查生人气息”……
谢拾安大多时候沉默以对,只是在她靠近为他换药时,那份不自觉的、身躯微微绷紧的反应,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他开始习惯她的靠近,习惯她身上那缕冷香,甚至习惯了她指尖偶尔划过皮毛带来的、细微而陌生的战栗感。开始在她低语时,抬起那双金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她,仿佛在聆听,又仿佛在思索。
一夜,云辞镜或许是白日里在萧烬那里周旋太过疲惫,竟在替谢拾安换完药后,靠在一旁的桌案上睡着了。
月光下,她蜷缩着,眉头紧锁,原本带着算计和坚定的脸庞,在睡梦中褪去了所有防备,显得格外苍白脆弱。
忽然,她低低地啜泣起来,梦呓模糊不清:“娘……别走……镜儿怕……好冷……”
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衣襟。
原本闭目调息的谢拾安骤然睁开眼,看着她无声流泪的模样,那双清冷的金色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她母亲的托付,想起这女子嫁入王府的初衷,想起她白日里在人前的强装镇定与此刻睡梦中的无助……他沉默片刻,终究是轻轻挪动身体,将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她微凉的手背上。
柔软的绒毛带来暖意,睡梦中的云辞镜仿佛得到了安抚,啜泣声渐渐止息,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谢拾安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中那片百年不化的冰湖,似乎出现裂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