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被入了魂的缘故,杭谨庭回来的这第一个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梦境不断在各个场景来回切换,一会是周翊坐于林间抚琴,一会又是他借着阿留的身子在修行卦法,梦里的画面真切但又混乱,杭谨庭会忽然惊醒,看了一眼时钟后又倏然入睡。
闹钟在六点五十分的时候响起,杭谨庭起床的时候定着一对眼圈,迷迷糊糊地走进厕所。刷牙的时候闭着眼,背后忽然传来的男人声音让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透过镜子,他看见周翊从门口弹探进了半个身子,而对方俨然一副已经洗漱完毕的模样。
“久违了半年的床,怎么了?睡得不习惯了?”周翊问,“你看上去晚上倒像是去偷猪了。”
将口中的泡沫冲洗干净,漱口两次,杭谨庭这才回道:“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接了个委托任务。”周翊低头拨弄起了手机,从邮箱中找出一封电子邮件给杭谨庭看,“说是双流那边一到晚上经常有鬼出没,我先去打探打探情况。”
“那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一定。”周翊回答,“我不回来只能勉强你自己吃了,那四个小家伙我就带走了,我用得着他们。”
一边说着,周翊在客厅里披起外套,四枚符灵顺势跳入兜中,他将做完的早餐从厨房一一端到桌面,对着杭谨庭嘱咐道:“吃完只得你自己收拾一下了,如果我晚上不回来,我会提前给你发微信的。”
看着周翊离开的背影,杭谨庭洗脸的水渍忘了擦尽,他看着门合上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水滴从他的发梢滑落,杭谨庭骤然惊醒,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走至饭厅,桌上被人放置了一碗热腾的小米粥,配有一个白煮蛋和两个刚出炉的肉包,也不知道周翊究竟是几点出门买的,杭谨庭算了算,最近的包子店,离他家也要走十分钟的步行路程。
自大周回来之后,他对现世的时间感还有些混乱,明明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在他人看来只是昨天。上班之前他在家静静坐了一会,梳理了自己的思路,隐隐约约还记得自己授课的内容停在了哪。
上班的路不长,杭谨庭在校门口遇见了同样迟到了的彭昊,对方朝着他一顿讪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教室。高二的学生已经有了快高考的自觉,杭谨庭进班的时候正在全体朗诵课文。今天是周二,正好是杭谨庭的语文早读课,他直接发了一人一张默写纸,让台下的学生默写了几首古诗。
讲台上的视角很开阔,台下的小动作杭谨庭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扫一眼,男人便发现了彭昊抓耳挠腮地模样,对方用一只手挡在了前额拨弄头发,眼神却飘忽不定。
在讲台上轻咳一声,教室里的其他同学也不曾在意,只有彭昊受了惊吓似的猛然坐正。男孩瞟了眼杭谨庭,见对方不曾往他的方向看来,在回过神来看着默写纸,却发现握着的笔竟带着他的手自己写起字来——早操后来办公室。
“昨晚干什么去了?”看在彭昊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杭谨庭一边批改着其他默写纸,一边发问道,“怎么连一句都写不出来?加点词释义也是,就只对了一个。”
杭谨庭的语气和平常无二,不见愠怒,倒也让彭昊不敢抬头与男人对视。
“你,你昨晚没说今天要抽默,所以……”彭昊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不定。
前一天布置的作业内容,杭谨庭确定自己是想不起来了,但是按照高考大纲来给学生进行一次抽查,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所以就全忘了,也不看了。”把彭昊的默写纸往桌上一摊,杭谨庭道,“彭同学,这是高考必备篇目。”
彭昊在办公室受了十分钟的训,回教室时带上了杭谨庭交给他的一张试卷,是他今晚额外的回家作业。而学校的生活总是让他觉得枯燥无味,偶尔,彭昊会凑到夏初秋身边唤一声“知春”,见到对方一脸茫然地走开,他又会自讨没趣般地离开。
知春似乎从来不在夏初秋学习的时候出现,没了可以一起说话的人,男孩最爱干的事,便是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发呆。他会在老师走来的时候回神,借着又在老师转身的时候继续,这呆一发便就是一天。
放学的时候,杭谨庭似乎是有急事,拜托了数学老师来放学,彭昊在窗口看见他准时走出了学校大门。门外有个男人的身影,彭昊确定那并不是周翊,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黄辛的人今天来找你了?”并排和马欢走离学校,杭谨庭问道,“你们今天在现场探查出了什么没?”
“没有。”马欢回答,“更奇怪的是功德箱,我下午去掂量过,很轻,但是激进派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你的意思是说功德箱是昨晚我们去之前被人放进去的?”杭谨庭分析道,“可是现场并没有第三方进入的痕迹,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人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或者有没有可能是他故意给我们看的?”
摇了摇头,杭谨庭说:“不好说,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
一边说着,两人在一条红绿灯路口停下,往来的车流不断,杭谨庭看了眼表,大概还需要十分钟才能走到金松观。路边商场的屏幕上正在放个某个年轻明星的应援标语,杭谨庭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趣,便转头看向马欢。
“对了。”忽然,杭谨庭想起了什么,“马道明的尸检结果下午出来了,通过残留的皮肤组织进行DNA匹配,我们确定的确是他。马宗主,节哀。”
马欢点了点头,并未太过在意,他的眼神落在了马路对面,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知道了。舅舅的身后事我等回了青海再去处理,杭组长麻烦你们将他的尸体到时候帮忙运回去了。”
杭谨庭觉得怪异,依旧点了点头。信号灯由红转为绿,马欢随着周围的行人一同迈开步伐,只是下一秒却发现杭谨庭依旧站在原地,对方的眼神直视着自己,皱起眉,半眯着眼,眉心微微挑起。
“马宗主。”嘈杂的人群中,杭谨庭的声音不响,却足以让马欢听清,“你这算是站在我们守纪派这边吗?”
马欢从前就听说过守纪派的杭组长性情古怪,阴晴不定,如今看着杭谨庭问的直接,丝毫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他倒是有些难言。
“杭组长。”马欢拐弯抹角地说,“蛮祀宗从来不沾边,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可交。”
“除了公事,可我们分明之间了几面。”
“那我想与周翊先生做朋友。”
“……”
意识到了蛮祀宗宗主的圆滑,杭谨庭便不再追问。一句周翊把杭谨庭的思绪给拉远,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有对方发给自己的微信消息。初见消息的时候是雀跃,得知对方不回来吃饭时却是失落,杭谨庭微微皱起眉头,没注意一旁的马欢正在打量他。
“杭组长和周先生是很久之前就认识的朋友?”一边走着,马欢问道。
“并没有很久。”杭谨庭回答,“不过一起经历了很多。”
“那看来是生死之交。”
“算是吧。”
马欢笑了声,又说:“杭组长,马欢没有这么笨,周老板是不是特赦办的人我看得出。我自小是我舅舅带大,自然相信他的眼光,虽然我们的性格和行事方法截然不同,但就观念而言,其实是同出一源的。”
“既然你是马道名带大的,为什么和他一点也不像?”出于好奇,杭谨庭还是问道,“马道名我接触的少,但我听周翊提起过,和我认识的你完全不一样。”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又是一个红绿灯,这次两人没再停下,而是小转换了条路前行,“我曾在一片树林里迷过路,小时候贪玩,误入了一片领域,里面都是饿鬼道逃出来的饿鬼,那年我六岁。”
“如果我就这么死在那片树林里,那么蛮祀宗的下一任宗主的位置,理应就是舅舅的,可是当时却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饿鬼道拉出,为此他差点没了一只手,直到现在,他的左手虽然能动,却没有任何知觉。”
“我自幼父母双亡,出生起便继承了宗主之位,实际上在我懂事有能力之前,一直是舅舅在替我打理着蛮祀宗的事物。我记得他把我救出的那一刻,他骂了我整整三个小时,用了很多粗鄙之语,他还说‘小兔崽子你要是敢死在里面,他会整个蛮祀宗都跟着我一起陪葬’。起初我不明白,现在长大了,我倒是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杭谨庭问。
“蛮祀宗对他而言不足挂齿。”马欢回答,“如果说我是为了蛮祀宗而辛苦地活着,那他的毕生向往的,便就是自由二字。”
“追求东西的不同,那人也自然就迥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