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留的异样只有杭谨庭知道,两人在小道上看似平静地走着,周遭埋伏的人们只当这是一趟再寻常不过的赶路。
“杭先生。”阿留无奈道,“看来这次是完全中招了,师兄给我的道符我都没法注入灵力。”
“不急。”杭谨庭道,“先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先生难道还有其他应对之策?”
“走一步,看一步。”杭谨庭回答,“还没到最坏的情况,不用太过慌张。”
阿留反问:“什么是最坏的情况?”
“我也不知道。”
“……”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阿留皱起了眉,不断思考可以脱困的可能性。刘挺许是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看了眼天色,又算了算时间,男人加快了步伐,惹得阿留再次小跑起来。
“我曾经遇到过最绝望的情况,是在我二十二岁那年。”杭谨庭猝不及防地开了口,让男孩不由得沉下心来仔细聆听。
“何事令先生困扰?”
“那次,我师父曾命我去南方的一座道观里捉鬼。”杭谨庭娓娓道来,“用你们的话来讲,就是第一次下山历练。”
“那次历练发生了何事?”
“我们得到的情报有误,那分明是饿鬼道逃离的罗刹,那次我差点就死在他的手下。”
心倏地一颤,阿留的心与杭谨庭的故事一同被提起,之前未曾想到体内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也是同道中人,男孩心想,或许可以向师父又或者师兄提及。
“饿鬼道,不善业力。”顿了顿,阿留继续道,“那里逃出来的东西都是穷凶恶极,就算是几位师兄,也很难做到全身而退。”
“对。”杭谨庭承认,“起初,我以为只是爱恶作剧的小鬼,直到对方直露獠牙站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事态,我快要死了。”
两人聊了一路,也不知究竟走了多少里路。有了杭谨庭的陪伴,阿留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了,他静静聆听着,在刘挺看来,却是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
“后来呢?”阿留追问,“后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在我左手上留下了一道五寸长的伤疤。”杭谨庭说,“我抽出了一魂,想要与他同归于尽。我想,少了一魂,我不过落得个痴傻,他却能丧命,有何不可?”
“那……”
“但我醒来之后不但没有痴傻,反而多出了一魂。”
阿留不解,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不过这些都是我师父的说辞。”顿了顿,杭谨庭似乎是在回忆,“关于这段记忆,我全都记不得了。我能探查到那多出的一魂,但他同我融合的极好,若是强行将它抽离,怕是这样我才会真的痴傻。不过既然它对如今的我没有任何影响,我也便随着他去了,所以说不到最后一刻,我们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杭谨庭的一番话让阿留逐渐冷静下来,他仔细环视着四周,竟觉得周遭的环境有些熟悉。茂密的深林被数不尽的枯树所替代,阿留笃定这并不像是东城的后山。或许是刘挺看破了后山的埋伏,他们似乎穿过了好几条小路,好几片密林,时间久到阿留都不知现在是何时,两人依旧在山中穿梭。
周遭高树上有鸟鸣穿破天际,林间有野兔跳跃拂动灌木,草履鞋踩在地上,出了脚印,还留下了深深落叶清脆的断裂声。定睛一看,两人的脚下不知何时竟被人布下了阵法,阿留这才猜测,或许他们从一开始便从周翊的眼前消失,如今的周旋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至于阵法将两人传送到了哪里,阿留与杭谨庭同一无所知。
阿留紧紧注视着刘挺的背影,发现此刻的男人竟也不再掩饰任何。驻足停下,刘挺的容貌在阿留的注视下竟缓缓发生了改变——他的鼻梁变挺、胡须消失、头发微卷,先前的粗犷模样全无,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
忽然,束缚身体的灵力被尽数撤走,身子一轻,男孩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刘挺。”阿留直呼对方的名字,“这是哪里?”
“乱葬岗。”
男孩一怔,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土堆布满了山头。起初只将它当成了路面的坑洼不平,阿留这才有些发怵。
山头上有一座木屋,年代久远,屋顶的木板已有漏洞,上面布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藤。木屋看上去很是潮湿,还未靠近,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木门遮掩着,并未闭实,从远处眺望,只能望见黑压压的一片。
刘挺带着阿留向着屋子靠近,风不断涌入,木门的吱呀声不断,在这荒无人烟的乱葬岗,此刻的一切都显得过于诡秘。
“虽然叫它乱葬岗,但其实还是有人为他们建坟头的。”驻足在阿留的面前,刘挺直勾勾地望着他,他一边说话,一边解下腰间的麻绳,将男孩的双手与驱赶困于一体,他继续道,“我们的族人大多长眠于此,这一座不知名的山头,是我们的后花园。”
“大周境内?”阿留追问,不禁嗤笑一声,“真是胆大妄为。”
“什么叫胆大妄为?”刘挺似乎不解,“是在大周境内建立我们库满的坟区?还是我们隐姓埋名蛰伏在各个都城?又或者是我接近你,杀了你,屠尽周人?这哪一项可都是掉脑袋的大罪,我们何来畏惧?”
说着,刘挺便兀自笑出了声,他似乎在喃喃自语,眼神透过阿留看向了远方:“乌兰雪……乌兰雪,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是你的名字吗?”
“已经不重要了。”
“那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乌兰雪似乎有些惊讶,他看着阿留,只是眼神中带上了一丝鄙夷:“天真的小公子。哪有战争不死人的?这些都是我们库满的战士和英雄,为了大业死在异国他乡。我们库满常年游牧在荒凉的埋骨之地,大周却连边境一座无人的山头都不肯放手,连年的战事让库满无力再继续征战,魂术……只要魂术成功,我学会为这数千英灵造出生卦,让他们都复活,这天下即刻便成了库满的天下!”
没有给予阿留反驳的时候,乌兰雪此刻的神情过于凶狠,眼神中充斥着一股阴狠毒辣。目光直逼眼前的男孩,他说道:“为了让他们复活,我可以不计一切代价。昔闻津门道法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势,姜隽青将一身造卦之法都传给了小公子……离魂的过程很痛苦,但请你忍受着些,待我引魂,习得这造卦之法,定不会让你白白死去。”
如何不让自己白白死去,阿留思来想去都无法参破,想要询问杭谨庭引魂之术,却忽然发现对方紧绷着一根弦,而那份焦灼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自己。
等等。阿留一愣。引魂之术?
如果能让乌兰雪将杭谨庭的生魂引出而非自己……
紧握着周翊道符的手松了松,阿留停止了输送灵力,他看着面前的破败木屋,望着乌兰雪的背影,心中产生了一丝犹豫。
“杭先生……”阿留未说出口,只是唤道。
“不行。”瞬间读懂了阿留的想法,杭谨庭坦白,“我也不知道可不可行,但是他人的引魂法究竟如何引魂,包括是否会对你产生伤害都是个未知数。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将计就计,危险性太大。”
“那么多竹简中都不曾记有引魂术。”阿留问,“如若这是库满的秘术呢?”
“蛮祀宗。”情急之下,杭谨庭脱口而出,“蛮祀宗的秘术,你们可曾听说过蛮祀宗?”
“不曾听过。”
两人沉默下来,思绪却被乌兰雪开门的声音所打断。木门被人推开的那一刹那,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阿留皱起了眉,胃里的翻江倒海感让他瞬间不适。
虽然眼睛还未见到屋内的场景,但杭谨庭断定这定是堆积了好些具早已腐烂的尸/体。
“你究竟杀了多少人?”愤怒从阿留心底油然升起,绳索的束缚让他无法行动自如,身体却不住地向前。
“练习引魂术不过需要些活人,如今我已练成,自然不会让你太过痛苦。未时一到,小公子便可以上路了。”上前一步走向阿留的身后,乌兰雪猛地向前一踹,男孩就这样朝着屋内重重摔倒而去。一声吃痛,一阵剧痛从肩头传来,阿留想要挣扎着起身,奈何无法用双手借力,动弹不得。
乌兰雪就这样站在门口,他低头俯视着阿留不为所动,直到确保对方无法逃脱后,这才用力摔门合上。离去之前,他在门上留下一张咒符,或许是怕节外生枝,足足灌输了两成灵力进去后,乌兰雪这才转身。
而屋内阿留挣扎着的同时,似乎推搡到了什么东西,只是男孩的眼前一片黑暗,想要试图看清什么,阿留花了许久方才适应。
或许是太过震惊的缘故,男孩就这样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脚边的并不是杂物,而是一具成年女性的尸/体,她身着周人的衣裳,但不知遭遇了何种痛苦经历,面目早已全非。
强忍着不适缓缓爬起,再往上看去,天花板四周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奇怪装饰物,看得久了,阿留竟有些眩目。他晕晕染站起了身,可因为再一次袭来的不适感再一次倒地。
花了好一阵时间适应,睁眼,男孩想要再次尝试,却忽然感受到了体内杭谨庭的激动。
“不要看它。”杭谨庭忽然开口,他的语气很是严肃,提醒道,“这东西就是我提到过的桑网,会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