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汉赶着牛车慢行。
车上的女子穿白色抹胸、淡黄褙子,下身穿褐裈配绿裙,围一条红色腰巾,头上以青布包髻,右脸上一个浅浅的酒窝,生得清秀可爱。
牛车嘎吱一声,停在临安武林门高大的砖石门楼下。
车夫开口道:“小娘子,到了。”
沈辛夷利落跳下车,说话时笑起来,脸上的酒窝更深了些。“谢谢老丈。”说着摸出几文钱递去。
车夫却没伸手接钱,而是笑了笑,脸上挤出几根褶子,道:“小娘子,能不能你不给钱,把你包袱里的吃的给我。”
沈辛夷有点惊讶,随后恍然大悟,从包袱里拿出一包油纸装的饼,道:“你是说这个通神饼吗?”
那饼薄得像纸,形状如同满月,边缘金黄,内部却白得有些透明,半透明处隐约透出姜黄之色,又有几点葱绿点缀。
“对对对,就是这个!”车夫眼睛骤然亮起。这饼一从包袱里拿出来,麦香就扑鼻而来。
他不由又想起,小娘子在车上吃饼时,进入鼻腔的姜的辛香、葱的清香。
忍了这一路,还是没忍住。
沈辛夷笑道:“那这包饼就给您吧。”
“好好好。”老汉小心翼翼接过去。他还要拿回去跟娘子一起分呢。
通神饼他以前也吃过,但并不是很喜欢,可现在看到这位娘子做的饼,他才知道,不是通神饼不好,而是别人做不好。
光是看这饼的薄脆辛香,这位娘子的手艺就比他吃过的许多脚店的厨子都好。
沈辛夷哼着歌,看了一眼“武林门”三个字,大踏步进了门。
临安,我回来了!
去川峡学厨两年回归,沈辛夷这次,是要大展身手的。
她前世生在四川,一辈子平平无奇,高考擦线上二本,毕业进四川省会西南缅北血汗公司,做了饮食方面的媒体编辑。没有五险一金,通宵改稿是常事。
工作本就足够辛苦,甲方更让人愤怒。那天,她连续加班二十八小时,改稿十九次,终于,在交稿最后期限的一秒钟内,得到了甲方满意的答复。
“用第一版。”
她倒在了火锅桌上,在吃到第一口毛肚之前。那一刻心悸的原因,至今难以定论。
死后她竟然穿越了,不过等她恢复记忆、发现自己穿越的时候已经十岁了。
前世她痴迷美食,上学时最后一节课满脑子都是下课去食堂吃什么,课听不进去一点,下课铃响就狂冲出教室和同学抢饭吃,一帮学生丧尸一样涌进食堂。毕业以后,也想研究厨艺,但根本没时间自己做饭。
这一世她恢复记忆以后欣喜若狂,马上进酒楼当厨婢,很快跳槽到临安府第一大酒楼,仅仅三年就轮过后厨数个岗位,升到主厨弟子,引得后厨其他人艳羡无比。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古代,而是类似平行世界的时空,因为这里,竟然没有川饭!这对一个无辣不欢的人来说,是多么残忍!
她锲而不舍,终于在一个商人那里找到了川峡贩来的川椒,就买来做菜,可惜被师父发现,逐出师门。
“如此痴迷这些下流的旁门左道,你的路已断了。”
沈辛夷不觉得那是旁门左道。民以食为天,生存之根本,怎么也要分什么正统旁门,什么高雅下流?何等荒谬可笑。
“师父,你不是说川椒味重,掩盖食材本真,只有蛮荒之地没吃过好东西的贱民才会喜爱吗?我要去川峡,找到更多川峡的食材和技艺,用它们打败你。”
师父拂袖而去,有些恨铁不成钢。临安菜系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容不得穷山恶水的蛮子带来的俗物污染,暴殄天物。
沈辛夷如愿去了川峡,全家人都支持她。
现在,她回来了。
“东泉巷,我记得是第……四道门吧。”
“咦,这是谁家的房子被火烧了?”到了东泉巷,没走几步,沈辛夷就看见焦黑的断瓦残垣。
“这家人好可怜啊……怕是要赔惨了。”她叹口气,又往前走到隔壁。记得差不多就是这里了。
她开口喊:“娘,大姐,阿芒,我回来了!”
隔壁那焦黑的门“砰”一声砸到地上,还弹了两下。
一个编着赤色细辫、体型健壮的少女从焦黑的房子里跑出来,看见沈辛夷的第一眼就泪流满面。“二姐!”
沈辛夷悚然大惊,她两年没回家,记错家门位置了!这坨黑焦竟然才是她家!怎么回事!?
再看这大哭的少女……这还是她那泼辣强硬的小妹沈灿灿吗?
沈辛夷连忙拉着人进屋,边走边急促地说:“阿芒别哭,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大姐和娘呢,在家吗?”
沈灿灿眼泪稍减,伸手指了指堂前,“大姐在那里,她病了。”
沈辛夷快步进屋,堂前地上此时被扫出来一片干净的区域。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穿着粗布麻衣坐在箱笼上,背靠着焦黑的墙壁,灰头土脸,却还是能看出灰土下美丽的容颜。
沈辛夷:“……”
这还是她那精致迷人的大姐沈清瑶吗?怕是漂亮衣服都烧光了。
沈清瑶听见声音,转头看见是沈辛夷,秋水般明媚动人的眸子里竟也渐渐泛出泪花。
沈辛夷急了,沈灿灿本就小孩子脾气,哭是正常的,可大姐沈清瑶温文尔雅,素来沉稳,怎么也哭呢?难道是病得很重?
她连忙上前拉住沈清瑶的手,“大姐,是不是病得难受了?”
沈清瑶嘴唇嗫嚅,有气无力道:“我……饿……”
沈辛夷一怔,得知不是病痛心里倒一松,道,“家里就一文钱没有了?”掏出剩下的一包通神饼,打开递到沈清瑶手里。
通神饼是姜末、葱花混着面糊摊成的薄饼,制作简单,容易保存,她就多做了些带着,省下路上的伙食费。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沈清瑶仿佛见到救星,眼冒金光,立刻接过来咬了下去。
通神饼酥脆无比,咬一口不停掉渣,但此时沈清瑶已经无法注意那些渣子。
入口先是恰到好处的咸香,然后葱的香味被油完全激发,带着滚烫的锅上烙出的麦香,盈满口鼻,姜的辛辣适时跑遍口腔,将香味推到顶峰。
酥脆的口感让这些味道随着饼的碎片不停在舌尖跳跃,味道融合得刚刚好。
在经历过数日小妹的厨艺摧残后,来上一口,仿佛过去数日的痛苦都远去了,直可通神!
沈灿灿走过来,擦了擦眼泪,说:“还有二百文钱的,是我做的菜太难吃了……”
沈辛夷问:“怎么是你做饭?娘呢?”
沈灿灿又想哭了,道:“娘跑了。”
沈辛夷脑袋快要宕机,“跑了是什么意思?”
沈灿灿:“……她说,我这个最小的也十六岁了,我们都该自己讨生活了,她要自己去逍遥了。”
沈辛夷呆了半晌,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可现在全家人都只能依靠她了。
沈辛夷强打起精神,看了看正大啖通神饼的大姐,又说:“大姐生的什么病?”
沈灿灿:“大姐给人抄书多了,手腕子疼,所以不能干重活儿,大夫说,最近也不能再给人抄书了。”
沈辛夷放下心来,只要不是什么大病就好,大姐应该是腱鞘炎发作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她便开口问了重要的问题,“那这房子……”
沈灿灿又哭道:“我做饭到一半又去打水,结果……”
沈辛夷心疼了,把人抱进怀里摸摸头,“你又不是故意的,没事。”
沈灿灿抓紧沈辛夷的裙子:“楼店务来了几个人看过房子,要我们赔偿五百贯钱。”
沈辛夷听到这笔巨款,心中一阵绞痛,强自冷静,又算了算,道:“这房子烧得差不多,五百贯不算贵了。”
临安房价本来就高,买一座低等的宅子要一千多贯,还好她们家这房子是租的楼店务的廉租房,不是买的。
沈灿灿从沈辛夷怀里出来,哽咽道:“可是我们还不起啊。”
沈辛夷掐了把沈灿灿的小脸,笑道:“谁说还不起?二姐这不是回来了吗?”
沈灿灿一呆,“二姐,你有什么办法?”
沈清瑶吃完饼,擦了擦嘴角的碎渣,整个人焕发出精气神,闻言笑道:“看来阿椒是很有信心,在临安闯出一份天地了。此去川峡收获不少吧。”
沈辛夷自信一笑,道:“当然。大姐,阿芒,家里还剩下多少值钱东西?”
沈清瑶面露难色,道:“没有值钱的……我本就没什么金银首饰,那些绢帛竹木的都烧尽了,剩下几个玉的,也都换作了衣服被褥。”
沈灿灿点头,道:“二姐,现在家里,就只有几件衣服被褥,和两百文钱了。”
沈辛夷道:“那也够了,大姐,阿芒,你们放心,我们很快就能住回房子里。”
沈清瑶捕捉到某个字眼,心里一跳,笑容一顿:“所以,现在要去住……”
沈辛夷认真道:“我刚回来时,看见城外有个破庙。”
沈灿灿心中愧疚,第一个表示赞同:“行,二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我们就搬。”
沈辛夷知道破庙环境差了些,大姐肯定住不惯,先劝道:“大姐,城外破庙不要租金,我们就省了店租和房租。这二百零五文钱,连城里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可是拿去当本钱,等挣了银子,就能回城里租房了。”
沈灿灿道:“二姐,你也只有五文钱啊。”
沈辛夷尴尬一笑:“还是刚才省的车费。”
沈清瑶叹一口气,虽然嫌弃破庙的环境,可眼下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得道:“好。”
端午将至,风雨飘摇,捕快频频在城内巡逻。
进城路上的破庙里忽然有了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