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某一天,颂衍像寻常一样下了晚自习回家,路上心里默背着今天的英语单词,直到几个流里流气的身影堵在了他的面前。
“哟,借点钱给哥们儿买包烟呗?”为首的那个叼着烟,不怀好意地笑着。
颂衍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书包带子。“我没钱。”他试图保持冷静,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钱?搜搜看就知道了!”另一个混混伸手就要推他。
就在颂衍以为在劫难逃时,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巷口响起:“喂!干什么呢!”
是沈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单肩挎着书包,校服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着那几个混混。他几步冲上前,一把将颂衍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护住了他。
“滚开,少多管闲事!”混混们仗着人多,围了上来。
沈轶毫无惧色,一场混战瞬间爆发。沈轶显然练过,动作狠厉,但对方人多,混乱中,颂衍看到他为了挡开挥向自己的拳头,硬生生用胳膊挨了一下,接着又被踹中了小腿,闷哼一声,额角也不知被什么划破,渗出血迹。
“沈轶!”颂衍的心揪紧了,慌乱中他摸出手机,颤抖着按下了报警电话。也许是警笛声由远及近的威慑,那几个混混见状不妙,骂骂咧咧地四散逃跑了。
巷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沈轶粗重的喘息声。颂衍冲过去扶住他,看着他胳膊上的淤青、破皮的嘴角和流血的额角,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样?疼不疼?”
沈轶却咧开一个带着血丝的、混不吝的笑,眼神亮得惊人:“没事儿,小伤。你没事吧?”他第一反应仍是确认颂衍的安全。
警察很快赶到,简单的做了记录。颂衍坚持要送沈轶去医院。在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医生给沈轶清洗伤口、包扎。沈轶龇牙咧嘴地倒吸冷气,却还在嘴硬:“轻点轻点,医生,我靠脸吃饭的!”
颂衍在一旁看着,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头,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额角,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愧疚和某种尖锐心疼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个平时看起来嚣张又欠揍的家伙,在危险关头,却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了他面前。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暗。沈轶的伤不重,但走路有点跛。颂衍执意要送他回家。去往沈轶家里的路很安静,只有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沉默地走了一段,沈轶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颂衍,路灯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眼神却异常认真,带着一种颂衍从未见过的紧张。
“颂衍。”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
“嗯?”颂衍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心跳莫名加速。
沈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颂衍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他看到了沈轶眼中的期待、紧张,还有那份不容错认的真诚。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然而,现实的冷水也随即泼来。他们是高中生,即将面临决定命运的高考。沈轶的家境,自己的目标,周围人的眼光……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拒绝的话说不出口,那太残忍,而且违背了他的本心。但贸然答应,他又觉得太过轻率,对未来充满不确定。
最终,他避开了沈轶灼热的目光,低下头,看着两人被路灯拉长的、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醒和克制:“沈轶……谢谢你。但是,我们都还是高中生。”
他顿了顿,抬起头,重新看向沈轶,眼神复杂,有感动,有挣扎,也有一种坚定的温柔:“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业。”
他没有说“我也喜欢你”,也没有说“我不喜欢你”。这个答案,像一枚青涩的果子,酸涩中带着一丝未来的甜,被小心翼翼地埋进了心底最深处。
沈轶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扯出一个笑容,带着点自嘲,又有点释然:“知道了,大学霸。那就先考个好大学再说。”
他没有纠缠,也没有失望,仿佛这个答案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有些话,说出来,彼此明白了,就够了。
剩下的路,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不再尴尬,反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难以言说的亲昵。送到家门口,颂衍看着沈轶进去,才转身离开。
那个夜晚,对于两个少年来说,都注定无眠。一个在宽敞的房间里,摸着额角的纱布,回味着那句未曾被拒绝的“喜欢”;一个在狭小的宿舍床上,回忆着那双在路灯下异常明亮的眼睛,和那份沉甸甸的、被暂时封存的心意。
高三的时光像上紧了发条,空气里弥漫着试卷和焦虑的味道。在颂衍耐心细致的帮助下,沈轶的成绩突飞猛进,考取国内顶尖名校已无悬念。每周在沈家别墅书房的补课时光,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时刻。柔和的灯光下,除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一种隐秘而炙热的情愫在静静流淌。沈轶变得异常专注,只是那专注的对象,常常并非书本,而是颂衍低垂时轻颤的睫毛、思考时微蹙的眉头,以及那双总是清澈认真的眼睛。
一次,颂衍正全神贯注地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沈轶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不再加以掩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而滚烫的迷恋,静静流淌在颂衍清秀的侧脸上。那眼神,充满了超越欣赏和友谊的占有欲与温柔。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母端着一盘精致的进口水果走进来,脸上原本带着得体的微笑,却在视线触及儿子眼神的瞬间,那笑容彻底僵住、凝固,然后碎裂成无法掩饰的惊怒。她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心脏猛地沉了下去——那绝不是一个少年看挚友的眼神!那里面翻滚的,是足以焚毁她为儿子规划好的一切前程的、危险的火焰!
接下来的几天,沈母暗中观察,越看越是心惊肉跳。沈轶提起“颂衍”时不自觉发亮的眼睛,对去颂衍家“补课”异乎寻常的积极,甚至手机里那些她偶然瞥见的、过于频繁的短信记录……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一个让她如坠冰窟、无法接受的可能性!恐慌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她绝不允许这种“离经叛道”、“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
沈母没有先去质问自己儿子,她知道沈轶的倔强。她采取了更直接、更冷酷的方式,直击要害。她轻易动用关系,查到了颂衍家那个单位房。
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天色阴沉。沈母没有提前通知,带着两名面无表情、身材高大的助理,直接敲开了颂衍家那扇普通的防盗门。
颂衍的父母,一对本分、朴实的中年夫妇,疑惑而惶恐地接待了这位与自家逼仄环境格格不入、气场冷冽逼人的贵妇。当沈母面无表情地说明来意,将那些偷拍到的、沈轶凝视颂衍的照片,以及带有暧昧揣测的言语记录推到他们面前时,颂家狭小却温馨的客厅里,空气瞬间冻结。
“这……这不可能!你胡说八道!污蔑!这是污蔑!”颂父猛地从旧沙发上弹起来,脸色因极度的震惊和屈辱而涨成猪肝色,声音因愤怒颤抖得变了调。他一辈子清白要强,老老实实做人,根本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独子,会被扣上“同性恋”这顶在他传统认知里极为耻辱、足以让全家抬不起头的帽子!
颂母则瞬间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攥着洗得发白的围裙角,眼泪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地喃喃:“小衍他……不会的……他是个好孩子……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啊!”
“误会?”沈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眼神像冰冷的刀片,轻蔑地扫过这个家简陋的家具和墙上颂衍那几张泛黄的奖状,“我亲眼所见,证据确凿。我今天来,是通知你们,不是商量。管好你们的儿子,让他立刻、永远地离沈轶远点。否则……”她刻意停顿,语气中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寒冰,“我不保证你们能在H市能混下去。”
这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颂父颂母的心口,让他们从头凉到脚,连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小市民,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如何能与眼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抗衡?对方捏死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沈母使了个眼色,身旁的助理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啪”地一声扔在略显陈旧的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里是一百万。拿着这笔钱,带着你们那个‘好儿子’,立刻滚出H市。永远别再回来,更不准再联系沈轶。这是对你们,最‘仁慈’的选择。” 她将“仁慈”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扔下这句最后通牒,沈母像丢垃圾一样,不愿再多看这个家庭一眼,起身离开。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冰冷,如同丧钟,一声声敲在颂衍父母早已崩溃的心上。
门关上的瞬间,颂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几秒后,是颂母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嚎啕大哭。颂父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猛地一脚狠狠踹翻了眼前的折叠桌!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当晚,颂衍从图书馆自习回来,心里还想着明天要给沈轶讲解的一道数学难题。他刚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不是往常的饭菜香,而是父亲劈头盖脸、用尽全身力气的一记响亮耳光!
“畜生!我怎么生出你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颂父的怒吼震耳欲聋。颂衍直接被这巨大的力道扇倒在地,眼前发黑,嘴角瞬间破裂,渗出血丝。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甚至没搞清发生了什么。
“你喜欢男人?!你恶不恶心!我们老颂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所有的失望、愤怒、以及对未来命运的恐惧,都化作了父亲雨点般落下的拳头和脚踢,密集地砸在颂衍单薄的身体上。每一句辱骂都像淬毒的刀子,扎得他体无完肤。
颂母在一旁哭喊着试图阻拦,却被盛怒的丈夫一把推开,撞在墙上,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地,痛哭失声。
颂衍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承受着身体撕裂般的疼痛和心灵被凌迟的绝望。他试图解释,声音微弱而颤抖:“爸……不是……我没有……” 但盛怒中的父亲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家的温暖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羞辱、暴力和令人窒息的绝望。最让他心如刀绞的是,一向温和的父母,此刻用看怪物一样的、最恶毒的语言和暴力伤害他,仿佛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第二天,颂衍脸上的淤青还未消退,接到了沈母打来的电话。那个女人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
“颂衍,钱,你父母已经收下了。识相点,立刻办理退学,滚出H市。如果你再敢纠缠沈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父母……生不如死。我说到做到。”
颂衍握着电话的手冰冷僵硬,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他看向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母,母亲哭肿的双眼满是哀求和恐惧,父亲颓然坐在角落里,像被抽走了灵魂。他们只是这座庞大城市里最微不足道的蝼蚁,在沈家这样的权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一刻,颂衍明白,他没有选择。他的任何挣扎和辩白,都只会将本就艰难求生的父母拖入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奈和悲哀攫住了他。他不仅失去了尊严、学业和刚刚萌芽的感情,还要被迫成为“毁掉”这个家的“罪人”。
最终,在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下,颂衍父母屈服了。他们颤抖着收下了那笔沾满耻辱的“封口费”,战战兢兢地辞去了工作,几乎是以逃亡的心态,决定立刻离开H市。他们联系上在Y市的一位远房亲戚,电话里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哭诉家中遭遇灭顶之灾,恳求对方看在亲戚情分上,给颂衍找一条活路,越远越好。
亲戚念及一丝血脉之情,多方奔走,最终为颂衍争取到一个条件苛刻、需要先读语言班的德国留学名额。那里足够远,远到可以彻底切断与H市、与沈轶的一切关联。
离开那天,Y市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天色灰暗得如同送葬。颂衍带着满身尚未消退的伤痕和一颗被彻底击碎的心,在父母复杂、麻木又带着一丝解脱的目光中,像一件被处理的瑕疵品,踏上了飞往德国的航班。他回头,雨水模糊了窗外的一切,也混合着他脸上早已冰凉的泪痕。他知道,这一走,不仅是地理上的远离,更是对过去一切——未竟的学业、青涩的梦想、还有那个刻在他心上的名字——无情而彻底的割舍。沉重的无奈、屈辱和悲伤,如同机舱外厚重的阴云,笼罩了他整个青春的天空,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