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闭上眼,苏轶就再次进入了梦境,只是这一次的梦与之前的几次都不同,这次的梦很真实、很熟悉。
她看到了一张久违的、熟悉的脸,以及一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噩梦”的场面。
高墙围成的天井之下,或缺角或断裂的红砖垒成一个小小的花圃围墙,但是花圃里特意收拾出来的一块土地已经荒芜很久了,里头没有一片花瓣,反倒是被杂乱生长的杂草鸠占鹊巢。
苏轶记得妈妈和她说过,这花圃是年轻的时候爸爸为了追求她垒起来的,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屋子就被天井里盛开着的一簇一簇的花给吸引了。
那些花没有什么明确的种类,都是些路边时不时就能看到的不知名小野花,种得也毫无章法,有些地方花都挤在一起,以至于在高高的茎之下还隐藏着不少焉焉的小花骨朵,有些地方又截然相反,空荡荡的露出一片黄色荒芜的土色,像是面前这个笑着的男人的脑袋一样
——这上面也长着一片一片的斑秃。
据他所说,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外出打工被砸了脑袋,缝了针之后留下的伤疤。
而此时,那些白生生的秃点上沾着鲜红的血,几分钟前还在张牙舞爪、大吼大叫的男人正安安静静地趴在花圃的围墙上。
鲜血从他的头顶流出,一直流到花圃里,染红了早已荒芜的土地,比她第一次来这里看到的花还要红,而在花圃的角落里,瘦弱的女孩也像那天淹没在花丛里焉哒哒的花骨朵一样。
一双和她极为相似的眼睛正带着惊恐看着她。
“妈妈……”女孩沙哑的声音响起,应该是刚刚缠斗中不小心吃下去的土还噎在嗓子里。
她看着早已失去气息的男人后背发凉,刚刚被打的伤口却是截然相反的热,甚至开始升温发烫,一热一冷在她的心里撕咬尖叫,她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看向女孩的目光也渐渐从诧异变成了一阵诡异的兴奋。
女孩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样的表情,在她的记忆里,妈妈总是低眉顺眼的,人多的时候甚至连抬眼直视别人的脸都做不到,可是今天,她好兴奋,好异常。
她似乎在强忍着兴奋的颤抖对女孩说:“你不要动,就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要动!”
说完,她缓缓地转过了身往门口走去,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唇边的颤抖也越来越明显,直到彻底离开女孩视线,女孩也没有明白此时此刻她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或者是哭笑不得?
哭,因为她的丈夫死了,被她的女儿亲手砸死的,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周围的邻居交代;笑,是因为她的丈夫不称职,甚至可以说是差劲,他游手好闲,经常喝酒,喝完酒还喜欢打人,打的就是她这个枕边人,现在丈夫死了,她就不用再被打了,一切痛苦都结束了。
没有等女孩想明白,妈妈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回来。
人群里有经常带着爸爸去喝酒的隔壁叔叔,前几天给了她一颗糖的支教老师,严肃到让人有些发怵的村长爷爷,还有经常坐在村子口拉着别人拉家长的寸头奶奶。
据说她剃寸头的原因是前些年说了太多人的闲话,被人家找上门来,想逃跑的时候却被人抓住了头发打了一顿,从那之后她就剃了头发,一劳永逸。
虽然头发剃了,可是舌头还在。
一看到面前的一片猩红她便先所有人叫了出来:“天呐,这是怎么了?”
“这……死了?”一月钱因为借钱的事情和爸爸打了一架的表叔叔前一步走上前翻过地上的身体,看到那张早已经被砖头砸得血肉模糊的脸时整个人都顿了一下,有些恍惚地直起腰,念着阿弥陀佛退到了人群里。
女孩记得上次过年他杀自家女儿养了三年的兔子时也是念着这样的话。
女孩动了动完全麻木的腿想要站起身来,可是下一秒就失去平衡朝着地面重重扑去,扬起的尘土迷了她的眼睛,喉咙也痒痒的。
重重地咳了几声后她再次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一群人。
她们或惊讶,或恐惧,或审判,目光全部都落在了她身上。
“妈妈……”她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可是对面的女人却丝毫没有动作,只是转头看向身边的老婆婆,眼里盈出泪,问:“今天的事情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求你们过来帮忙的,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
“这……”表叔叔欲言又止地瞥了女孩一眼,随后叹了口气,道,“这再怎么说都是一个活人……”
见他为难,妈妈吸吸鼻子,抬手指了指头顶天井上岌岌可危的瓦片,说:“今天早上掉下来一块瓦,他说要去收拾一下,前几天又下了雨,屋顶滑得很。”
这段话说完后,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似乎是在思考这番说辞的可靠性。
“妈妈……”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女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叫着一边想要爬出花圃去扯妈妈的衣角,可是寸头奶奶却大叫起来:“别过来,离我远点讨命鬼!”
讨命鬼?女孩愣了一下,小小往后退了一步。
沉默过后,依旧是表叔叔走上前,开始着手收拾男人的尸体:“找个席子过来先把尸体裹住,弟妹你去准备棺材什么的,下午我去找高公来念经,葬礼办了就早点埋了吧。”
“好。”妈妈开口,正要离开却又忽然折返回来对着大家叮嘱道,“我从来没有求过谁,但今天一定要拜托你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家小轶还是个孩子,她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能因为这件事毁了,要是实在没有办法就说是我干的,我没有养好她,是我这个妈妈的错,有什么错都怪我吧,我求求你们了……”
“苏轶妈妈你别说了,你家里的事情我们这些年都看在眼里,放心吧,我知道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支教老师扶了扶眼镜,眼中流露出几分心疼。
周围还有不少人附和着,除了寸头奶奶,她十分不自然地别过了头。
苏轶不知道为什么涉及到“保密”这种事情,妈妈为什么会叫寸头奶奶来帮忙,难道是她以为这里有热闹来凑热闹的?可是以往这个时候,她都是坐在村口的啊?
苏轶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说这件事会对自己的影响很大,有什么错都怪在她身上,刚刚分明是她按着爸爸的头,对她歇斯底里地喊着:“砸,小轶砸!砸死他,我们就都解放了,我们就都安生了,快砸!”
小苏轶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站在角落沉默地看一次手忙脚乱的收尸。
从那之后,她的生活就完全变了,原先和自己很要好的朋友一夜之间不再理会她,在路上见到她,她们的家长都会揽过她们的肩膀,嘴里念叨着:“快走,别和她玩,这小妮子吓人得很呢!”
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支教老师也时不时用一种很难描述的目光看向她,交上去的作文本上也再没有三行认真且带着欣赏意味的评语,只有一个冷冰冰的“阅”字。
周围的大家仿佛都对她避之不及,像是看到了鬼一样。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直到一个晚上,妈妈将她拉到身边,对她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
“小轶,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控制舆论吗?”
舆论?
这个词昨天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讲过,大概就是别人说的话。
苏轶迟钝地摇摇头:“不知道。”
妈妈温热的手握住了她削瘦的肩膀,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她道:“第一,要让自己在别人变得无害,或者无用,第二,要找到舆论中心的那个人,控制住她的嘴,这样才能控制住别人的嘴,第三……”
说到这里,妈妈沉默了。
苏轶耐心地等着接下来的话,像是在课堂上听讲一样,她总是那个在课堂上最乖的学生,现在也是一样。
可是妈妈并没有说出第三点是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后轻轻说了一句:“小轶,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苏轶问。
妈妈费力地勾起一个笑,突然转变了话题:“我一开始其实不想生孩子,因为生孩子很有可能会死,我不想因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搭上我的命,就算是那个人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长着和我相似的脸,我不可能因为别人毁掉我的人生。”
苏轶好像有些明白了,懵懂问道:“什么人是别人?”
妈妈垂下眼睛,那双如同干掉的苹果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几分光彩:“除我以外,都是别人。”
“这世上,我最爱的永远只有我自己。”
说完,她抬起头,握住苏轶肩膀的手渐渐收紧,苏轶没有感到疼,只是突然觉得头有些晕,很想睡觉。
“所以……”
妈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说:“对不起……”
没等她再次问一遍为什么,下一秒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烫,像是整个人被人脱了衣服捆在冬天的火炉上一样,她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不知道是火还是血。
是哪里来的火,又是谁的血……
苏轶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眼前的水雾消失后,她看向面前空白的文档开始发愣。
小小的她确实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一早是在村里的卫生所醒来的,听医生说昨晚晚上妈妈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居住了十几年的房子,然后丢下她逃跑了。
现在的她已经有些想明白了,那天晚上的大火烧掉了妈妈所有不堪的过去,她趁着那场火逃走,去了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过她自己一个人的安稳日子了。
所以从那以后,苏轶成了孤儿,被送到了镇上的孤儿院。
那也是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没有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只要她够乖巧够无害就不会有任何麻烦找上她。
不得不说,那场大火烧得很好,让两个人都拥有了新的人生。
其实是全员恶人[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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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土中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