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为什么非要一头扎进这种鬼里鬼气的东西里呢?”
苏轶蹲下身捡起被丢到地上的手稿,一言不发地看着对面女人的脸,分不清她此刻的心情是什么,失望、质问、无法理解,或者是这些都有。
“我前些天都给你暗示过了,我觉得你也不是那种蠢到听不懂别人暗示的人,你怎么就不能把这些东西放一放呢?你去写一点大众的东西,有趣的东西,喜闻乐见老少皆宜的意思,你去写儿童文学都比写这些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苏轶还是低头不语,女人继续问:“你就说一句话,能不能把这些东西放一放?”
“我想写这些。”苏轶整理好文稿的顺序,慢条斯理地把折角抚平。
“你想?工作内容可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而且现在你写的这些东西审查很严的,要是一个不注意出了线可是要带着我们整个人出版社遭殃的,你看看隔壁老黄手底下的几个小姑娘写一些小女孩都喜欢的言情小说,谈个恋爱啥的卖的多好,你写这些……你……”
说到一半,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苏轶。
苏轶当然也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些什么,大概就是些:写这些不赚钱,现在自己的日子都过成什么样子了还追求什么梦想之类的话。
两个人相对着焦灼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女人先败下阵来。
她当了苏轶快五年的编辑,深知和苏轶冷战就是自讨苦吃。
如果用什么东西来形容苏轶那估计就是一面镜子,还是一面模糊的、只能看清个人影的镜子,完全看不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有什么东西。
这么一比好像和湖水也有些相似,但是湖水起码在刮风的时候能动一动,有些波澜,但苏轶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任凭外头风吹雨打,情绪都平得像一条直线。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像苏轶这样的人就适合写一些冷冷的、阴森的东西,让她去写那些小女孩喜欢的恋爱小说就像是拿啤酒瓶装牛奶,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是……
人总是要生存的,她还是要上班,还是要KPI的嘛……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也不能硬说你什么。”女人回头往柜子边上走去,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荡着,像是一下一下在敲打苏轶的心脏。
“还有……”女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上下打量着苏轶,“你最近也注意点休息,本来看着就阴森森的,再瘦下去大半夜走到路上都能被人当鬼了。”
“嗯。”苏轶点头,将手稿整理好放进包里后就推门离开了办公室。
谈恋爱?
女人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苏轶皱了皱眉,正巧路过刚刚拿回来的那面镜子。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刚刚洗完澡换上的一件简单白T和一条灰色裤子,亚麻色的长发用一根黑色皮筋随意挽起,几缕刘海随意盖在有些削瘦的脸颊上,眼皮垂着,看起来确实有些阴森。
随后,她不自觉地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镜子里的自己。
她实在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人真的爱上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把所有情绪的钥匙都交给别人,这世上唯一能决定她心情,能让她做出愚蠢或出格行为的人只有她自己。
想到这里,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弧度,镜子里的她也同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房间的灯光和外头街上的灯光一样,都是刺眼的冷白色。
苏轶关上了灯,借着窗外灵棚里微微发黄的灯光上了床,闭上眼睛后将白天所有的事情都抛之脑后,没过多久就在香灰和淡淡的铜臭味中睡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镜子中,她还在微微笑着,嘴角挂着和几分钟前无二的笑容,但挽起的头发却逐渐变长,一直延伸到脚边又忽然转了个弯,往身后延去。
漆黑的发丝紧密地贴在一起,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弯曲前行,直到消失在远处的山脉之中,像是从山间泄出的一条黑色河流。
只是这条河里,没有鱼,没有草,甚至不知道它有多深,会不会淹死人。
苏轶凑近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是放弃了淌过这条河去对岸找那一抹细小的灯火。
对岸到不了,那就只能往这边的树林里探索了。
苏轶当然知道现在是在做梦,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前一秒还在家里的床上睡着,下一秒就跑到山里,还待在一条流着黑水的河边。
这里不但是梦,还是一个噩梦。
但是对于其他人都避之不及的噩梦对于她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毕竟每一个噩梦都会在第二天一早变成她本子上加上的剧情。
有时候要是做些很记住的梦,她还会找一个人安静的环境仔细回想,然后理顺记录在本子上。
想着即将获得的灵感剧情,苏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一片黑黢黢又时不时响起不明怪叫的树林里竟然没有发生任何能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
她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这片树林来到一个小镇子的镇门前。
这石门看着像是某座古城的门头建筑,看起来有些年头没有人来打理了,顶上的青藤弯弯曲曲的垂下来,但距离地面还有些距离,留出来的空隙刚好能让一个人走过去。
苏轶抬头盯着门头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面前辨认出来上面写着“徐家镇”三个字,方方正正的楷书倒是让她有些惊讶。
思索了好一会儿这噩梦的背景会是个什么朝代后,苏轶抬脚迈过了镇门。
入眼是一条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街道,空荡荡的,就连风都很少吹到这里。
整个镇子像是被静止了一样,往来路过只有苏轶一个活人。
苏轶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感觉脚下一湿,像是踩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
一低头,她才发现自己的鞋袜和裤脚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水沾湿了,沿着一条手掌宽的小细流往里看去,这奇怪的黑水是从一个小巷子里流出来的。
苏轶的直觉告诉她,这水的尽头一定有什么东西。
带着从心底升起的那几分兴奋,她忽略掉脚下的濡湿走进了这条小巷子里。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宅子,像是古代高门大户的人家才有的住所,这里的牌匾也是用楷书写的,这次她看到清楚牌匾上写着的是“徐宅”两个大字,而且从这两个字的起势和落笔里可以看得出来这是魏晋时期的写法。
这个时代,故事可算不上少。
涂着黑漆的大门随着苏轶前进的脚步缓缓打开,露出一面画满了小人的墙。
走近看,苏轶才发现这上面画着的是《百子图》,这幅画是南宋一位无名画家的作品,画中数十个孩童嬉戏玩乐,扮作老头、胡人、仙鹤之类的,天真童趣。
可是一般人家入户的墙上都会画些有祝福意味的画,这《百子图》却是少见,难道是这家人丁不兴旺要用这图求子?
苏轶绕过这面墙继续往里走,看过空荡落灰的正堂和荒芜,长满杂草的院子后看到了院子边上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小房子走去,可就在距离它只有十米左右的时候,原本黑漆漆的房子突然亮起了灯。
不算大的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一高一低,一胖一瘦。
随着高得那个影子往另一个影子身上甩过去的一掌,屋内响起了凄厉的叫喊声。
这声音尖细又嘶哑,像是某种弦乐的弦崩断的声音,又像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让人不由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苏轶心中也一阵发麻,这整麻意从心口一直传到指尖,几乎麻了半个身子。
这个声音,她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李奶奶?
不对,绝对不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要更凌厉一些,更平一些。
那还能是谁?程编辑?还是……
想着,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灯光都在眨眼间暗了下来。
苏轶在原地排除了好多个答案后终于抬脚往房门的方向走去。
推开门,借着身后月亮的光,她看到了一个趴在地上的人。
长发,红衣,绣花鞋还有散落在地上的绣着鸳鸯的红盖头,这些都是中式恐怖片中最常见的元素。
看到这些后,苏轶眼中难免露出些失望。
太普通了。
可是就在她即将转身的前一秒,那个趴在地上的人抬头了。
一双她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的眼睛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眼中。
刚刚她还觉得那道尖叫的声音熟悉,现在在看到面前这张脸后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熟悉。
因为刚刚的声音是她的,现在面前的这张脸,也是她的。
她的脸上满是青紫,不知道被打了多少次,打得有多重,甚至有一只眼睛都睁不开。
在苏轶的注视下,这张脸上的青紫慢慢扩大,然后再破皮、溃烂,看到血红带着血丝的肉,最后在一层薄薄的肉底下看到一小片森森然的白骨。
可就算是变成了白骨,苏轶还能感受到那道盯着自己的视线依然存在,像是一条线勾住她的脚腕,带着她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