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瓦洛里亚随之消失在冬夜里,时间毫不留情地向酷暑迈去。她的面孔消失了一个春天,在圆月高悬的夏夜里浮现。
塞赫珀忒揭开面纱的面孔转向她。
午夜的游行里,周围的众人簇拥上前,向他伸出手,高呼着他的名字,趋之若鹜,狂热到令每一个人都几近流泪。
梅兰妮看着那张面孔。她质疑的事情尚未想出答案,此刻她记忆模糊,想要随着众人呼喊瓦洛里亚的名字。可是——“塞赫珀忒”。他们高呼。属于瓦洛里亚的时代在此刻剥离了。
塞赫珀忒迎着她的目光,向她微笑,他的影子倏忽从“瓦洛里亚”身上剥离了。
而她那一声“瓦洛里亚”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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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妮身着俗世的衣服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行走,等到她想起来要抬头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抬起头来试图辨认。
“哦——嘿!德·克莱尔沃小姐,是你吗?”
梅兰妮为这个姓氏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呼喊更加欢快:“小姐!这里,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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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尔公爵死后,罗贝尔不仅继承了他的爵位,也继承了他的书房。特洛伊坐在书房的座椅上,饶有兴致地观察走进来的罗贝尔:每一次走进马塞尔公爵的书房,罗贝尔都会不自觉地进行一场拙劣的模仿。
显然罗贝尔对此浑然不觉。他穿着马塞尔公爵的影子,在特洛伊面前坐下。
特洛伊知道罗贝尔请他来想说什么,也明白他会为想说的、却羞于启齿的事情铺垫长长的一段。黑长发散漫地铺得到处都是,他双眼注视着罗贝尔,微笑着——不管从他嘴里吐出来什么废话,特洛伊都微笑着。
罗贝尔无法忍受。面前活像是已经死去的姐姐盯着他看,露出和讥讽无异的笑。他终于回敬以更尖锐的讥诮:“您的那出戏,是要演给谁看?”
特洛伊只当他说的不是眼下,而是先前的那场刺杀。他还是保持着那个笑,毕竟自始至终他的笑都没有讥讽的意味:“当然不是给你看的,我的朋友。但我还是为此感到抱歉,这场戏为你的侍卫招来了杀身之祸。我原本不想殃及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特洛伊越是表现出和颜悦色,罗贝尔越是觉得他话中的讥诮意味浓重。
“那么您的戏是要演给谁看?告诉所有国民你可以完美地替代瓦洛里亚?”
特洛伊想了想,承认道:“不错,是这样。多谢你的提示,我的朋友,我本来还没想通这一点。”
罗贝尔看上去气的快说不出话了。然而特洛伊还在平静地解释自己的见解:“有什么不好呢?瓦洛里亚和老公爵都已经死去——我们说他们被萨尔瓦多·法莱兹杀死——所有人都在热切地渴求新的主心骨出现。我想我在稳定民心上还是很有用。”
“既然您已经决意在游行上让所有人看到你的脸,又何必要演一出戏?”
特洛伊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出戏不是给民众看的。”
罗贝尔发热的头脑没能立即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特洛伊给他反应的时间。片刻,罗贝尔慢慢地回神:“……是给乌伦钦宁看的?”
罗贝尔的表情变成不可置信了。
“您做给他看有什么意义?您做的再漂亮、再完美,他也明白我们究竟玩的是什么把戏:我们是一路人!甚至他比您摸爬滚打的时间更长!”
特洛伊笑了笑:“你想的太多,我的朋友。这出戏本身无关乎什么权利把戏,我只是想让他发现我是谁。”
罗贝尔的脸闻言扭曲了,几乎是惊恐。
“你和瓦洛里亚、维斯佩拉一脉相承!”他跳起来大声斥责,“维斯佩拉对瓦洛里亚近乎迷恋!而你对乌伦钦宁也是这样?”
特洛伊看着他:“我没有这么说。”
然而罗贝尔听不进去。他罕见地失态,恶狠狠地咬着牙:“我管不着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想管,但我被迫掺和了你们的事!”
特洛伊终于表现出诚恳的态度,主动换了个话题:“我很抱歉。我们说点别的——你今天有看到勒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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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莱尔沃小姐,我们好像好多年没见面了。”弗莱芒殷切地看着梅兰妮,脸上洋溢着自然而和善的笑意,“怎么样?我为您画的画像怎么样?它对您的选拔有帮助吗?”
梅兰妮好奇地打量这个疯乞丐,听上去乞丐和克莱尔沃家有点关系。他把她认成谁了?瓦洛里亚?还是别人?于是她故意说:“不错……您猜我是谁?”
弗莱芒兴致勃勃:“您难不倒我!在给您两位画画像时,我早就观察出来了!——您是瓦洛里亚小姐——”
弗莱芒再次细细地看,却困惑了:“不……您是维斯佩拉小姐?您眼尾没有那颗痣呀。可您完全就是瓦洛里亚的气质……”
弗莱芒暗自思忖。梅兰妮的心狂跳起来:这竟是画过瓦洛里亚的画师。她迫不及待想要听更多关于瓦洛里亚的事情。她强忍激动:“您不知道我遮去了这颗痣。那么,告诉我,您看出来了我们之间的哪些不同?”
可惜这个疯乞丐看上去没有那么疯了。弗莱芒从疯癫的状态里清醒了一点,显得十分困惑。
“……瓦洛里亚小姐?不不不,是瓦洛里亚大祭司……也不对,瓦洛里亚早就去世了……那么我见到的是谁?”他根本没能想起来眼前的梅兰妮。
然而下一瞬,他一眨眼,便被梅兰妮惊得后退几步,好像梅兰妮是忽然出现的一样。他瞪大了眼睛向梅兰妮看去,又慢慢眯起眼,最终长舒一口气:“真是抱歉,我将您认成了瓦洛里亚大祭司。您实在是与她相似。”
梅兰妮声音闷闷的:“我的荣幸。”
弗莱芒抬头看了看天:“不早了,您该回家了,小姐。”
梅兰妮依旧低着头:“我不是小姐,我不过是乞丐。”
弗莱芒狐疑地看了看她。
“我可不信……自从上次我被扮作平民的斯奈兰德国王摆了一道后,我就只信我的直觉。我来猜一猜……您是梅兰妮?”
梅兰妮头也不抬:“您看人真准。”
弗莱芒撇了撇嘴,冲她一眨眼:“别这么丧气嘛小祭司!我想起来您向我问什么了——关于瓦洛里亚的事,是不是?可您瞧,太阳都快要落山了,您该早点回。明天我再向您讲……只要我还没有被人撵到城外。”
他目送梅兰妮一路踢着无辜的石子走了。弗莱芒转身,直直对上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在看清脸之前他就感受到来者不善。
“下午好,勒内大人。”
弗莱芒向站在面前的勒内打了个招呼。勒内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比上次见面还要苍白。
“您看起来不是为了什么好消息来找我的。您要把我撵到城外了吗?”
勒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抚不平的眉头依旧紧皱。
“不,我不会把你逐出去,弗莱芒。只是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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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神殿里泛着淡银色的光。梅兰妮端着烛台,伴着月光似的光芒慢慢走在走廊中。
她仍然想着瓦洛里亚,想着疯乞丐的话。她听到过瓦洛里亚的故事:瓦洛里亚在年幼时就和妹妹维斯佩拉一同被选入神殿中,又一同成为祭司。十八岁时,二人先后因疫病倒下,几日后维斯佩拉便离世。瓦洛里亚在维斯佩拉死后一直戴着面纱,传言她是哀悼与自己长着同一张面孔的妹妹。
这是一个凄美又完整的故事,目前为止她所听到的所有细节都围绕这个故事运行。但瓦洛里亚日渐沉重的眼神和那句“你像瓦洛里亚”打破了故事的完整性。
梅兰妮可以理解成瓦洛里亚在看从前的自己,可以理解成“瓦洛里亚”已经是一个符号、而不再是一个人,也可以理解成——瓦洛里亚真的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吗?
风骤然吹灭她手里的烛台。
梅兰妮扔下烛台,向着神殿外狂奔。她要去找那个疯乞丐,无论现在是不是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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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终归晚了一步。
头顶的天空看不到月亮,城墙高筑,遮天蔽日。血干涸在地上,看起来是黑的。弗莱芒双眼紧闭地仰在城墙下,额角有被重物击打的痕迹,看上去是被高墙上坠落下来的石头夺走了性命。
梅兰妮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她见过许多死人,弗莱芒的死相是最为温和的一个,却最让她恐惧。无论他的死是人为还是天灾,都昭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被掩藏起来,而这种丑恶的掩藏与瓦洛里亚相关。
她扼住自己的喉咙,仰起头,想要止住干呕。她再次看向那修筑得无限高的城墙,这座城将要被塞赫珀忒修成巴别塔。
“我找了你很久。很晚了,该回去了。”
塞赫珀忒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仰起头看他,漆黑的夜里看不到他的脸,只有黑眼珠散出猫眼睛一般的光亮。这一幕似曾相识,塞赫珀忒在此刻倏忽变得陌生。
塞赫珀忒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死去的弗莱芒身上。他原本温和的神色变得凛然:“先回去,会有人来安葬他。”
然而梅兰妮牢牢地钉在地上,不为所动。
她在黑暗里找到塞赫珀忒的目光:“城墙什么时候会修好?”
塞赫珀忒轻轻地说:“它在游行那日就已经修好了。”
梅兰妮微微睁大了眼睛。一个乞丐死在早已修好的城墙下,而她却连城墙什么时候修好的都不知道。想到这里,她头晕目眩,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干呕。
塞赫珀忒不言不语,只是拍抚着她的背。梅兰妮忽然仰起头,毫无缘由地发问:“你是萨尔瓦多·法莱兹吗?”
塞赫珀忒的手顿住了。
梅兰妮靠她独有的逻辑行事,认定塞赫珀忒即为萨尔瓦多·法莱兹是她做过最简单的推理:她已经对瓦洛里亚的身份产生动摇,模仿瓦洛里亚的塞赫珀忒也绝不会仅有一个身份。
更何况、更何况她见过萨尔瓦多·法莱兹。
她清楚地听到塞赫珀忒叹了一口气。
“从你开始产生这个想法开始,你就已经明白,已经没有问我的必要。”他蹲下身来,丝毫不顾及白袍下摆沾染了脏污。他平视梅兰妮的眼睛,“你还察觉了什么?”
梅兰妮的双眼中因干呕噙满了泪水。她用力一抹,露出那双正回落向冷静的眼睛:“你没有杀瓦洛里亚大祭司。你混乱的灵魂不足以支撑你杀掉你灵魂上映照的人。”
说出这些话令她自己都愣住了。她分明一直以为塞赫珀忒在模仿瓦洛里亚,脱口而出的却是灵魂本质上的相似。
她对自己的思绪逐渐展露出不可置信。
“……你的母亲究竟是谁?”
她很想继续这样追问下去,终究还是生生地咽了下去,连同干呕。塞赫珀忒的目光紧锁在她身上,缄默已然不能掩饰言语。
“我很高兴你从一而终地保守承诺,梅兰妮。但显然,我们的感知大于言语,能不能信守承诺并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云翳拨开一层,黑暗从塞赫珀忒身上蜕下一层,梅兰妮终于看到了塞赫珀忒的脸。依旧与瓦洛里亚无比相似,她却终于得以窥见这副皮囊下的灵魂。因寻求活路而无止境地模仿、最终混乱而脆弱的灵魂。
梅兰妮双眼凝视着翠绿围困中的竖瞳。她说不出话。
“我想要出去走走。”许久,她才说。塞赫珀忒微微偏了偏头。
“你已经在‘外面’了。”
“不,不,我要四处去走。”她说着,眼底溢出眼泪,“我被瓦洛里亚带回来时,我问她,‘倘若众神真的存在,为什么山下疫病横行’?然而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没有得到答案、甚至现在我连城墙什么时候修好的都不知道!”
她无法止住眼泪,身体却依旧站的笔直。塞赫珀忒替她抹了抹脸,沉默不言。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久到从他决意抚养梅兰妮开始。
可他还是没有准备好,他唯一准备好的是一把从未沾过血的匕首,他宁可这个永远没法送给梅兰妮。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的青春期是畸形的,本可以健康长大的两个弟弟妹妹早夭,他从不知道一个正常孩子的青春期是什么样。他小心翼翼拣出一条在他看来比较合理的道路。
“为了活下去我们会模仿别人,梅兰妮。你的灵魂并不是成熟而稳定的,模仿可能会让你误入歧途。”
梅兰妮止不住的眼泪浸透了塞赫珀忒的袖口:“可是在这座城里我没法找到自己。”
她迎来的又是一阵小心翼翼的沉默。
“等到早春再出发。我会教你怎么一个人生活。”
“不,我从你那里学会的已经足够多。我本就是乞丐,我早就学会了怎么一个人生活。”
“那么至少等到天亮。”
“天黑与天亮无异。”塞赫珀忒看到梅兰妮的眼泪已经止住,便默然地收回手。她再次坚定,“我已经在路上了。”
塞赫珀忒明白他本就没有劝阻的话可以说。他眼前浮起母亲消失在松柏林中那一幕,遥远的一幕在眼前重现:野鹿般的少年给了他唯一一个拥抱,径自走向未知的远方。他站起身,想要目送她的影子走得更远,最后已是他的目光无法企及。
“这里永远会庇护你,无论我是塞赫珀忒还是谁。”他轻轻地说。然而梅兰妮已经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