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最终独自一人走进神殿里。站在门口,他恍惚见到里面有人。
月光自神殿身后的窗口落入,洒落在正跪坐在月神像前的身影上,白色的身影在月光下几近透明。
当瓦洛里亚如此跪坐在她所侍奉的月神面前,不像万人敬仰的大祭司,而像一个随时都会弥散开的幽灵。
“我知道你会来。”
瓦洛里亚没有睁开眼,被面纱蒙住的脸仰向神像,形似幼虫被困在薄薄的一层茧中,只差一步便可振翅高飞,她却十分平静——显而易见,她不再挣扎了。
萨尔瓦多·法莱兹默然。
“眼下您是在祷告,还是在等我?”
“那便要看你的来意。”
瓦洛里亚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指向法莱兹:“你来这里想要知道什么?”
她的话惹得法莱兹发笑,笑得其中怜悯与悲苦的意味都被瓦洛里亚察觉到了。法莱兹的声音沉闷地从面具下传来:“您是神殿建立以来最伟大的祭司,却连我是谁都不愿弄清。”
瓦洛里亚依旧回以淡泊如月光的话语:“身份并不重要。”
法莱兹抿了抿嘴:“不同的身份拼凑出我,驱使我产生每一个动机。您想要知道我的来意,便逃不开我的身份。”
瓦洛里亚轻笑一声,罕有地展现出敌意:“可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便是我要来求证的。”
她又一次发出一声嗤笑。瓦洛里亚逃避的意味十足,即使她知道她下一步就要迈进深渊里了,她也会逃避到被人推下去的最后一刻,好像只要她不直面,那令她形神俱灭的一幕就永远不会出现。
“既然您将我视为一个空壳,那我们先谈一谈别的——您又是谁?您是瓦洛里亚,还是维斯佩拉?”
瓦洛里亚依旧微笑着。她听过这样的质疑太多遍,也听过许多基于此上尖锐的苛责:是你杀了维斯佩拉吗?是你有意要让她彻底失去与你竞争的机会吗?
自然她从未做过这些。她展现出一个完美的“瓦洛里亚”:未曾戕害过谁,永远爱着月神庇佑的人们,从一而终。瓦洛里亚尽职尽责,瓦洛里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祭司。与其说是民众信仰着月神,不如说,民众信仰的是瓦洛里亚。
“您维护‘瓦洛里亚’近乎自恋。”法莱兹的声音夹杂说不清的意味,“我从您身边所围绕的种种传闻拼凑一个故事,我想要请您听一听。”
瓦洛里亚的微笑岿然不动,表示洗耳恭听。
“瓦洛里亚与维斯佩拉在十八岁之前的故事我们已经耳熟能详,需要知道的是,即使瓦洛里亚与维斯佩拉相像到无以复加,她们的心仍有不同之处。我无从窥视她们的心,我所知的只有瓦洛里亚已经厌弃了作为祭司的生活。”
这里根本不存在月神。祭司唯一的作用是安抚民心——更难听的说法是“愚弄民众”。法莱兹迟疑了一下,没能将残忍的话说出口。
“她选择了假死出逃。她想要让所有人相信,瓦洛里亚已经死去,而维斯佩拉活着。她做好万全的准备躺进棺材,被运出城外,就此离开。然而城里流传的消息截然相反:维斯佩拉因病去世,活下来的是瓦洛里亚。此后维斯佩拉代替瓦洛里亚活了下去。”
“您是维斯佩拉。”
瓦洛里亚慢慢地眨了眨眼。她笑容得体而温柔。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瓦洛里亚’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符号,它再也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它不再是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她缓缓向法莱兹走来,“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不过是成为这个符号的附庸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法莱兹默然地看着瓦洛里亚,许久。
“您爱她。”他的叹息压空了胸腔,几近窒息,“您爱您心里映射的她。她必须恒久地完美,必须站在高台上永远充作您的精神依托。您生生将自己扭成一块木料,在自己身上凿刻,直到她残存的影子成为您的心。”
瓦洛里亚看向法莱兹,眼中却空然无一物:“即使这些是真实发生的,我也无法通过您的讲述看到故事原本的样子。您原本就空荡得只剩无数张面具。”
“正因如此我讲出的才是真实。因您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嘴唇在面纱下翕动,模糊不清,仿佛已远在天边。
“也许吧。”她虚无地说。
“关于您的一切对您自己来说已经是无从考据的空谈了。那么,我讲点绝对真实的所见吧。”
“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男人用她的家族作为要挟,迫使她成为他的妻子。她换了‘利兹’的名字,蒙着面纱度过了余生,她无从逃脱,日渐精神恍惚。她的转机在她随着男人被放逐之后到来:她生下最后的孩子,成为野鹿,遁入森林中。”
瓦洛里亚随着他的话渐渐睁大眼睛。一把在冬夜里浸透寒意的短刀抵在萨尔瓦多·法莱兹喉咙上,然而瓦洛里亚的声音平静如故:“我知道你在说谁收回你臆造的形象。”
法莱兹像是毫不在意。声音的震颤循着刀刃穿透瓦洛里亚的手,短刀已经割开了法莱兹的皮肤,黑色的血缓慢而粘稠地流淌。瓦洛里亚皱着眉看着古怪的血液,她没有想过法莱兹不是人类。
“您很清楚我所说的是真是假。”
即使隔着面纱,法莱兹也清楚地看到她瞳孔颤抖。无望的爱与积压已久的秘密在这天找到了一个出口,天性使然地伸出藤蔓:“……你的母亲是谁?”
僵持着,只有法莱兹的血从短刀上滴落。他的声音有着好奇,有着困惑,更多的是淹没维斯佩拉、使她无法呼吸的悲哀。
“我便是来求证这个的。”
面具下,赫然是瓦洛里亚的脸。
维斯佩拉说不出话。她手中的短刀抵入特洛伊的喉管,她靠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无限缅怀,无限怨毒。
“你不会是她的儿子……她不会生育出任何一个孩子……”
她的刀尖在随着她的身体颤抖,法莱兹悲哀地看着她,血浸透了他的领口,也堵住了维斯佩拉的喉咙。她的灵魂连带着躯体被全然刺穿,维斯佩拉的泪作为她灵魂的血汩汩流淌,引发不知何处的海啸与雪崩,狂乱地将束之高阁的神像悉数摧毁,无法阻挡。她后退,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
在这她清楚根本没有神明的地方,她的信仰迎来摧毁。她无望地仰起头,面纱沾透了泪,在眼窝洇开血红。
“Soeur…”
维斯佩拉握紧短刀,高举双手,做了此生唯一一次祈祷。
刀锋与她一生的爱绞碎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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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莱兹颈上的伤口慢慢愈合,在他喉口上留下一道永恒的伤疤。温热的血在雪白的地砖上四散,溢到法莱兹脚前,毫不留情地止住,渐渐冰冷,渐渐干涸。
泪水盈满法莱兹的双眼,他轻轻呵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息一经呼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谁?他曾唯一确定的,仅有他是母亲的孩子,今天这一丝微弱的连结被斩断,维斯佩拉追着瓦洛里亚毫无顾忌地向松柏林中狂奔,为她成为那喀索斯,为她成为月桂树。他与母亲已经隔了一条遥遥的血河——他分明早在六岁时见过。
那么现在他是谁?他茫然而哀恸地想,指节发麻,他还是说不出话。他徒劳地四下望去,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找到。他无措、无措地胡乱挪了几步。
他还是选择扣上面具。法莱兹正跌跌撞撞地向大门走去,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骤然转身,向神坛走去。他一只膝盖跪在神坛上,用力扯下神像上的白布。
——这万千人朝圣的主神殿中,供奉的并不是月神。
她向后仰去的面孔空无一物,惟有两道银色的泪,自本该雕出双眼之处一路纵落。长泪在她身上织成银色的长袍,如披一身银镜,映照出殿中一切。她双手掩在心口,想要深藏她随时会被褫夺之物,于是心口处映照不出任何东西。
她不是阿尔忒弥斯。
她是历代成为虚无的附庸的祭司。
她的心被掏空,却映照世间。在这个本质为无神论的国家里,她被吃掉,只剩空壳,而后被高高悬挂为天边早已是死物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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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逃回他临时的居所,空无一人,也没有一丝光亮。他在花坛中种下的玫瑰与百合在冬日鹅毛大雪中悉数枯萎,无声地腐烂在泥土中。
裹了一身霜雪,不知何时露出的金发结了冰,却没能掩盖他前襟的血迹。他跌跌撞撞地逃进阁楼的盥洗室,想要将已经干涸的血渍洗净。褪下的衣服碰掉了面具,他惊惶到忘记了盥洗室里的镜子,在他抬起头时,镜子里倒映出的绿眼睛惊得他连连后退。
他在面具下早已泪流满面,脸上泪迹纵横,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间脸上。在换上法莱兹的身份后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样子,按照维斯佩拉的反应来看,他长得很像母亲。
抗拒却渴盼,特洛伊赤/裸地站在镜子前,慢慢向镜子靠近,就像维斯佩拉凑近看他的脸那样。他竖长的瞳孔慢慢地、细细地拉紧,擭住镜子里的面容。
镜子里,他早已长成利兹的模样,典雅,昳丽,细长的眉毛压在双眼上,甚至眼下的脆弱与癫狂也如出一辙。特洛伊的手紧紧抵在镜子上,留下黑色的血迹。他嘴唇颤抖地向镜子露出一个笑。
下一刻猛然伏在水池中剧烈地呕吐起来,从这副美丽的皮囊吐出黑色的秽物,好像要把所有不属于这副皮囊的肮脏都悉数吐出。他天生是母亲的圣徒,原罪却将他推向监守自盗的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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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骤然闪起一星烛光,将特洛伊从遥远的噩梦里惊醒。他依然站在神殿里,面对着那个由他重塑的产物。神坛上,白布下是一个看不出身份与性别的人像。
“我没有想到你敢这么快就来找我。”
身后的烛光因步幅而剧烈摇晃,勒内走近了几步。他双眼紧盯着特洛伊:“有什么不敢的?弗莱芒的死在你成为塞赫珀忒的那一刻就既定了。”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特洛伊平静地转过身,目光穿过刺目的灯光,直直刺入勒内的双眼,“你用他的死赶走了梅兰妮。”
“您觉得我是有错的吗?”勒内生出被俯视的错觉,他不自觉地仰起头,仿佛仰视高耸的却不曾纪念谁的冰冷丰碑。面孔的轮廓更加锐利、更加不留情面,却也更加悲凉,“她太聪明了。她会动摇您的统治。”
特洛伊凝视着他,并非无言以对,而是更加严酷的审判与拷问。他嘴角微微上挑,却毫无笑意:“聪明到你下一步要杀了她?”
“你这样聪明,是不是也该被杀死?”
勒内看到他的瞳孔如同。蛇盯紧猎物般收成一条窄缝,仲夏里他后背寒凉,强忍住后退的动作。
“你所追逐的并非维护我的统治,也并非我,勒内。”他说着,那双残酷的绿眼睛里竟流出一丝怜悯。他衣角掠过,熄灭了勒内手中的烛火,径自向门外走去了,只留下一句正在神殿中流逝的话。
“你患上了与维斯佩拉一样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