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捕快来得很快,大概是因为近一年来大案频发,再恶心恐怖的尸体大家也都见过,如今再见到这巨人观尸体也能面不改色地收拢妥当,甚至不用官珞吩咐便自动自发地分配了任务,该找人问询的去找人问询,该勘探现场的留下勘探现场,一派井然有序,倒是让官珞感到清闲又欣慰。
官珞欣慰之余,想到了先前虞敬轩同她说教过的那番话,果然如虞敬轩所说,有些事情不能全由着她大包大揽,唯有试着放手才能瞧见手底下这帮伙伴们的成长。
是啊,成长。
官珞眯着眼睛看着在现场忙前忙后的小白等人,一时觉得自己像是个含辛茹苦的老母亲在养崽,一时又觉得自己宛如那做木雕的工匠,小心细致地打磨手底下的诸多木料。
是该放手,好叫他们打磨一番。
官珞想通了这点,便索性放了个彻底,将石府这边的烂摊子直接交给了在现场的小白,等到虞敬轩将石志的伤势稳住后两人便一道离开了石府,只是往回走的路上官珞仍免不了想到石府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石志那一偌大的悲剧。
这一想人便沉默了下来,即便面上神色瞧着没什么异样,但还是让虞敬轩这猜心鬼给猜了个正着。
春三月,正是游人踏春游玩的好时节,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两人并排走在街上,免不了会挨着路人的挤,虞敬轩借着路人拥挤的势头贴到了官珞身边,挨着官珞的耳边轻声发问:“心里还难受?”
官珞没回话,但猛得蹙起的眉头昭示了她内心的不适。虞敬轩太清楚官珞的性子了,瞧着是副冷清淡然的模样,原以为内里也当是副冷硬心肠,似乎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她那“女钟馗”的名号,可谁知这原装的壳子下头却是副柔软心肠。
心肠这般软,难怪当年尹尔教导她的时候总不准她笑,若真是菩萨面庞再衬着一副软心肠,可如何压得住这人心鬼域里的魑魅魍魉?
虞敬轩想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心疼起来,也不知眼前这人修炼到如今这副不形于色又为外人所惧怕的模样,中间曾吃了多少亏。
虞敬轩正心疼得不知该如何劝解,官珞倒是率先开了口,侧脸看着虞敬轩问道:“这事儿,你是怎么发现的?”
虞敬轩看这官珞认真又严肃的表情,仰头叹出一声,腾出一只手拍了两下官珞的发顶,权当是安慰:“其先是觉得尹尔经手的案子不该有这么大的漏洞,再后来我又调了当年的卷宗来细看,瞧见里头提到当时是有个路过的书生赶到府衙报案才救回了人,虽然等捕快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唉,卷宗里当时隐去了报案人的姓名,我觉得不太对劲,便去探了探尚书大人的口风,我告诉他近来这事闹得很大,外头舆论甚嚣尘上,若是真相无法被说明,怕是尚书大人晚节难保,他这人一贯最重名声,当下便将事情都说了出来,又主动提出愿意前往石府做说客,再然后便就如你所见了。”
其实这件事的真相,只要稍微细心一些,不要被獬豸的思维框定住便很容易被察觉,报案人被刻意隐去了姓名,案件审理时,明明不是什么特案、要案却受到了刑部等多方施压,最终促使那几名凶犯一律按照最严苛的刑罚定了罪,再加上尹尔和于大人的双重保障,再多两分线索便能将真相推出。
报案的便是当时假装受骗逃离的石志,他并非如獬豸所说那样冷漠地见死不救,而是在察觉到自己同歹徒力量悬殊之后假意妥协再施救。虽然等到救援赶到的时候,一些事情已经无可转圜,但终归人还活着。
刑部等多方施压并非是要掩盖真相,而是因为石志怜惜那姑娘的遭遇,又觉得自己终究是慢了一步,所以才用了些父辈积攒下来的人脉,叫那凶犯自食恶果。
这已经是石志尽力达成了最好结果,但显然,从那姑娘因为周遭的闲言碎语被迫远走他乡,并在途中自尽开始,一个悲剧就开始酝酿,再由獬豸的介入,将是非黑白全数颠倒,终于演化成了这样一个恶果。
官珞听完后沉默着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安静地让虞敬轩心慌,他知道这会儿官珞心里必然不好受,既是为石志,也为那个被人言逼死的姑娘,还有她那不明真相为人利用的亲人。
“后来……”官珞开口便觉得喉咙有种滞涩的感觉,微微一顿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他还有跟你说什么吗?”
两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京兆府府衙门口,官珞问话的时候两人刚好同时跨进大门,虞敬轩美丽记答话,反倒是反手用掌风关上了府衙的大门,将门外的人声鼎沸与诡谲人心全都关在了身后,好像这样就能叫官珞心里好受些,轻松些,待将门彻底关死后,虞敬轩才侧过身去,搂着官珞的肩膀将人按进了怀里,像哄小孩一般拍着官珞的后背,声音对答。
“我问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如果没有选择离开报官求助,而是选择凭借着自己的一腔孤勇救人,哪怕当年身死,是不是也好过如今遭人构陷谩骂,身心俱损?
官珞埋首在虞敬轩怀里闷声问道:“他……后悔了?”
虞敬轩拍着官珞的后背,轻吻了对方发顶,尽量放柔了声线劝解道:“孤勇可敬,智勇可赞,并非是说这二者之间有何优劣之分,关键是在于……”
“在于,不可叫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官珞从虞敬轩怀中抬头,眼圈微红望向虞敬轩神情坚定而又严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虞敬轩一手圈着官珞的腰,一手摸着官珞的长发,故意说着俏皮话想要缓和气氛:“怪我这故事讲得不好,惹你伤心了,珞珞你喜欢什么样的结局?我给你续一个。”
官珞沉默着摇了摇头,答道:“我不想听故事,故事尚且可以随你的心意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现实却是意难平,这同粉饰太平有何异?”
“我得让人知道,獬豸是错的,他不是神,他就是个藏头露尾的鳖孙。”
官珞接二连三爆了粗口,可见确实是气愤难平,说完便着手准备起来,先是寻来了当年的案卷卷宗,接着又寻访了几名当年参与了此案的退休老捕快,虞敬轩刚开始还想替官珞搭把手,可随机便发现官珞做事干脆利落,自己一个人便将证据链给补齐了,压根不需要他帮忙。
虞敬轩知道官珞心里攒着股劲儿,见此处没他的用武之地,转念一想便去安排别的事情了。
几日后,官珞终于将有关当年案子的人证物证都找齐了,当下便没多做犹豫,直接叫人将那投信给獬豸诉说“冤情”的少年给请了过来。
官珞心里有气,对待这少年也没手软,将人请来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真相,而后将证据一点一点地摆给这少年瞧,少年每反驳一点,她便放出一点证据,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求锤得锤,捶到最后少年信仰坍塌,难以置信却终于哑口无言。
可官珞看着却一点也不觉得解气,反倒是心里越发觉得悲切,这一场阴差阳错造成的悲剧,到底还是像滚雪球一样,影响越滚越大,受牵连的人越来越多,众人被突然而来雪崩压实压塌,除了哭号以外根本无力挣扎。
官珞也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否真的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教会这少年不要偏听偏信的道理,但也仅是犹豫了一瞬,心中愤懑不平的情绪喷薄而出——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你被蒙蔽就可以在伤害了别人之后心安理得、毫无愧疚地生活下去,他得知道,他应该知道,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错得有多荒唐离谱。
官珞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孤枭,怀着一腔愤懑漫无目的地飞翔,看似孤勇实则茫然,送走了少年后便像是突然脱力,失去了精气神,人也跟着削瘦了下来。
虞敬轩掐着官珞的脸颊接连叹气,到底还是担心官珞的身子骨撑不住,强行将人拉出门去吃饭,说是要沾沾人间的烟火气。
官珞本以为虞敬轩会带她去遣月楼之类的地方,谁知虞敬轩却神神秘秘地拉着她七拐八拐到了一间茶楼里,午间这会儿茶楼里聚满了客人,说书的老头正讲得兴起,底下的听众们也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或唏嘘或喝彩,官珞来得突然,也没听着前文,这会儿被拉进来听了两句也没听出是什么戏,只是听着念白陌生,约莫是折子新剧。
虞敬轩牵着官珞坐着了楼上的雅座,点了好些时新开胃的菜色,又让店家烫了一壶花雕酒,给自己和官珞各倒了一杯,一边照顾着官珞吃菜喝酒,一边同官珞打趣:“沃巧妮自进来起便好似浑身不自在,莫不是太久没出来逛逛,不习惯了?”
官珞抬手揉了揉眉心,面上满是疲惫,刚想开口说话便觉得胸口一阵发闷,轻咳了两声才缓过来,摇着头同虞敬轩说道:“獬豸都要把京兆府闹翻天了,哪有功夫出来逛。”
虞敬轩见官珞确实脸色有些不好,一边替官珞舀了一勺汤一边关切道:“我瞧着你近来脸色愈发差了,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官珞一手接过虞敬轩递来的汤碗,一手摸了把自己的脸颊,不以为然地道:“脸色很差么?前两日小白还说我皮肤变白了,估计是因为最近老是窝在房间里整理卷宗太久没晒太阳了吧。”
官珞说完抬眼对上虞敬轩担忧的眼神,又连忙补充道:“我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就是觉得困顿疲乏,但最近府衙上下都是连轴转,大家伙都挺累的,大人您若是心疼我们,回头等案子结了,给我们放了长假呗。”
“好。”虞敬轩满口应承下来,伸手牵住官珞的手,将官珞削瘦的指节握在手中来回摸索,“你家大人我心疼你,你也心疼心疼我,一会儿多吃些,人都快瘦脱相了,可得好好补补。”
官珞也知道最近自己状态不好,小慧就差一天三顿都给她熬人参鸡汤来了,可人还是日渐憔悴下去,可见这獬豸实在是个磨人的王八蛋。
官珞提着精神同虞敬轩来回逗趣了一阵,虽说仍然觉得精神不济,但兴许是真被这烟火气感染,胃口倒是好了许多,这胃口一好吃得一多,连日来被愤懑和不平充斥着的内心也逐渐有了松快的迹象,尤其是在官珞听清楼下说书的老头在讲什么故事之后。
这老头讲的竟然是先前虞敬轩同石志说的那个小鸡救人的故事改编版,说是改编版可能还不太妥当,盖因这故事里再没用什么小鸡、妖怪之类的名词做指代,而是用了化名,不过这诸如石探花、尹神捕之类的化名同点名道姓也没什么区别了。
官珞听着底下说书的老头将整个故事娓娓道来,其间还加上了许多对人物内心的剖析的艺术加工,不能说同真相完全一模一样,但将整个故事串联起来的证据链却是完整而又真实,比之獬豸的版本更能让人信服,尤其是这故事还借了尹尔的名号,尹尔成名许久,有关于他的英雄事迹更是茶楼坊间必不可少的段子,不论是名气还是威望都比獬豸这后起之秀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官珞刻意收敛了心神去听楼下的交谈声,果然听到不少人将此时同獬豸先前所说做了比较,甚至还有人开始质疑起了獬豸的行为,官珞仿佛瞧见了獬豸庙的香炉塌陷了一角,连日来郁卒于心的那口怨气,忽地一下便消散了。
官珞微微侧目看向虞敬轩,刚巧同对方的眼神对上,虞敬轩眼中含着笑,一双桃花眼像是藏了整个春色人间,两人四目相对,接着便是会心一笑,对楼下这手笔出自谁手,又为何为之,似乎都不用言语细说便已然心领神会。
只是官珞低头喝汤时难免会有些肉麻又害羞的想——这人未免也太好了,这可叫她如何回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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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第 19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