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放作为叶岩庭的忠实拥趸,听到这少年踩着叶岩庭去捧獬豸那个凶犯,瞬间便怒了,压着少年的后脑勺骂道:“我呸!你这个有眼无珠,识人不清的混小子,竟然管这等盗窃杀人的恶徒……”
“杀人还没有。”隋主事在一旁一边听一边纠叶放的错。
叶放慷慨激昂的一番痛斥被突然打岔,言语微顿,神色略一僵,瞪了隋主事一眼后整理了翻心态接着道:“竟管这等恶徒叫做英雄、叫做神仙?然后说我家大人这等真正为民做主的叫做狗官?!你这孩子还有些正常的是非判断能力么!”
叶放一番痛斥看似慷慨激昂,却并未说到少年的心中,少年依旧像一头倔驴,梗着脖子道:“你们都是一伙的自然会说对方的好话,我只知道甄该死是个混蛋,我们全郡的老百姓都对他深恶痛绝,恨不能喝他血吃他肉!而你们口中的恶徒却替我们杀了他,出了这口恶气,我们全郡的百姓都感激他,而你们……”
少年趴在地上红着眼眶看向叶岩庭,咬着后槽牙慢慢地满是愤恨地道:“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大官!话本子里惩恶扬善的大好人!甄该死抢了我家地的时候没有出现,甄该死冤死馄饨老刘的时候没有出现,那么多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人被甄该死害死的时候没有出现!现在!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来救我们,可你们却还要抓他!”
“你说!你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少年吼完便趴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像是受了委屈的野犬,可怜也让人动容。
少年一番哭陈让叶放一时也觉得无言以对,甚至还生出了几分无措,瞧见少年哭了忙松开了原本按着少年脑袋的手,可松开手后,再看着少年蜷缩着身体趴在更是心生惶恐,不知所措。
不光是叶放,就连叶岩庭在面对少年的连番质问时也生出羞愧来。
诚然,獬豸以暴制暴无视法度是错,而他们,他们这些真正手持宪律,头戴豸冠之人亦是难辞其咎。
所谓,正义虽迟但到,但迟到的正义已然不是正义,甄郡守的罪孽可以清查,即便身死也可依据律法进行追究,但那些在甄郡守治下受尽苦难折磨甚至被蹉跎致死的人,他们的冤屈却是如何都无法清偿。
“男子汉大丈夫,有苦有冤就好好说出来,像条小狗一样又哭又闹的干嘛。”
叶放到底还是受不了这少年哭哭啼啼的样子,嘴上说着损人的话,却还是伸手试图将蜷缩在地上的少年给扶起来,倒是把嘴硬心软这词诠释的淋漓尽致。
只是显然,对叶放等人充满敌意的少年并不领情,在叶放的手碰到自己的胳膊的时候,立即像一只炸了毛的夜猫,弓着背伸出爪子,一巴掌拍掉了叶放的手。
“别碰我!”
也不知是不是可怜少年,叶放难得没生气,反倒十分耐心地再次伸手去扶少年,连着被拍掉了几次,才强势地将人拽了起来,还不忘用力拍去少年身上沾着的灰尘。
“差不多点得了啊!你想申冤那是哭嚎两声就能解决的问题么?要真这么简单,这满朝的文武大臣每日早朝也别干别的事了,光哭不就得了么!”
叶岩庭难得思维开了个小差,顺着叶放的话脑补了一下,早朝上文武百官哭天抢地的场景,不由觉得脑壳一阵生疼。
要真是如此,这大睢怕是离亡国也不远了。
叶岩庭摇了摇头甩走了脑中混乱的想法,眼看着因为叶放难得把话说到了少年的点上,少年虽然还是一副眼眶通红,神情警惕又故作凶恶的模样,但好在没有继续挣扎吵闹,更没有试图逃跑。
看样子,可以正常沟通了。
叶岩庭虽然看着少年时,耳畔总还回响着少年字字啼血控诉,心中那愧疚与惶恐仍然经久不散,但叶岩庭知道愧疚和惶恐对于这帮深陷苦难的百姓来说是最无用的情绪。
“你感恩獬豸,认为他杀了甄郡守是救你们出苦海,那我问你,甄郡守死后你们的境况可有发生改变,可有较之前得到改善?”
叶岩庭的语气平缓又沉稳,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了少年混沌得只剩下满腔愤恨的心头,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窒息。
少年呆愣了片刻后,倔强地道:“当然、当然有!”
少年认为獬豸是救世主,他们是山中狼的思维已然成型,轻易无法纠正,叶岩庭知道要让少年破开心防,坦诚相待,只能徐徐图之。
故而叶岩庭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后继续用这种沉稳去山丘的语气继续发问:“好,既然如此,为何本官入郡两日,至今无人告发甄郡守及其爪牙的罪行,甚至还有人当着本官的面替甄郡守告屈?”
少年闻言又是一愣,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隋主事又从旁补了一句道:“我若是没记错,你本人也在那群替甄郡守告屈的百姓之中。”
叶岩庭忽地神色一凛,拔高了声量,语气加重反问道:“你前后证词不一,莫非是在诓骗本官,污蔑甄郡守!”
“不是!我才没有污蔑他!”少年听到此处瞬间急眼,看着叶岩庭一副怀疑的模样,连忙辩解道,“我、我之前那样是因为,因为孙狗他雇了我们戏班去你们面前演戏,班主胆小怕事又贪财,我这才!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那城中百姓在甄郡守死后却无人前来告发其罪行,这一事你又如何解释?”少年已经炸了毛,叶岩庭却丝毫不受影响,还是一副平缓肃然的模样,只是追问少年的节奏不断加快。
少年性情冲动,小小年纪因遭受了诸多苦难,心中满是戾气,哪里受得了叶岩庭这般激将,当下一咬牙不管不顾地便将实情尽数抖出。
“还不是因为孙狗他们的威胁!”少年咬着后槽牙,满是愤恨地吐出这句话,明明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不过数字,却像是用了大半了力气,少年说完后便不住地喘着粗气。
“孙司法他们是如何威胁你们的?”叶岩庭继续问道。
少年张着嘴喘了两口粗气,像是终于缓过劲儿来,抬手狠狠地摸了把面上的眼泪,翁着声音反问道:“你们去看过府衙大牢么?见过府衙大牢里关押着的犯人么?”
少年此问一出,叶岩庭心中便有了猜测,果不其然,接着便听到少年道:“别人家府衙大牢里关着的都是危害乡里的恶棍、凶犯,可我们这儿关着的却几乎都是手无寸铁的穷苦老百姓。”
“甄该死他们知道自己干得都不是人事,所以对郡上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人很是提防,生怕人家悄悄地上京告状,所以他就想出了个法子,随便寻个罪名把那些人的家里人抓那么一两个到牢里关着,一面威胁,一面敲诈,郡上有些富人家,如果哪年漏交或者少交了给甄该死‘祝寿’的礼金,家中子女也要往里头走上一遭。”
“甄该死虽然死了,但牢里关着的那些人却没被放出来,孙狗他们知道京城有大官要来查,便故技重施,拿牢里关着的这些人来威胁郡上百姓。”少年说完又抹了把面上的眼泪,硬着咬着牙没再哭出声来。
家中亲人,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轻易无法割舍,甄郡守这法子粗暴却有效,让这些对他心怀怨恨的人家在面对他时投鼠忌器,不得不屈服于甄郡守的淫威之下。
久而久之,有血性者被消磨殆尽,本就胆小之人更是麻木,即便甄郡守已死,如今做恶的只是一群伥鬼,依然无人敢出头。
“你的亲人也被关在牢中?”隋主事看着少年心中可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少年摇了摇头,强忍着泪水道:“早死了,四年前甄该死强抢了我家地,还想逼着我爹娘签下卖身契,我爹娘被抓了下牢之后双双死了。”
少年三言两句盖过一件惨案,隋主事听得心惊,听这少年的描述,只怕少年一家的经历并非特例,也不知还有多少百姓被逼为奴,甚至丧命的。
周围的空气忽然就凝滞了起来,屋里站着的四人没有一人再继续说话,还是少年看着气氛不对,又想起自己的正事来,率先打破了僵局,看向叶岩庭发问道:“说书先生都说你是个好官,那、那你能救救那些被关在牢里的人么?”
叶岩庭抬眼看向少年没有说话。
少年以为叶岩庭是对他先前的无理在恼怒,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防备的冲着叶岩庭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咬牙许诺道:“只要你能救救他们,我、我随你处置!”
少年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却让叶岩庭心情愈发沉重,上前一步在少年跟前半蹲下来,伸手去扶少年,语气郑重道:“刑部,司掌天下刑狱之事,执宪律,行正事,为民谋,为大睢谋,救人本是职责所在,如何当得起一个‘求’字。”
不止是当不起,甚至少年这一跪一磕一求,每一下都是在往叶岩庭心里扎一把刀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官珞带着谢杨氏签字画押的证词溜回驿馆的时候,没有先回自己房中,而是熟门熟路地从窗户外面翻到了叶岩庭屋内,果不其然,三人都已经在屋内坐定,甚至屋内还意外地多了个打扮青涩,满脸通红的姑娘。
“官捕头这位就是……”
叶放见官珞从窗户里翻了进来,眼睛就是一亮刚要为官珞做介绍,却见官珞忽地皱起了眉头,抬手止住了叶放的话。
官珞皱着眉头,环顾了一圈四周。
驿站的客房到底小,本来一张方桌坐下四人已然勉强,如今五个人在屋内光是看着都觉得拥挤,更不用说坐下商量事情了。
更何况……
官珞将视线投向门外,孙司法安排盯梢的人就同他们隔着一条走道,如此商量事情实在是不妥。
官珞向叶岩庭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稍等片刻,然后便转身再次从窗户跳了出去。
官珞秉承着速战速决一劳永逸的方针,快速地绕到对面那间屋子,之间掏了包临行前虞敬轩塞给她的迷药从窗户撒进了对面的屋子,直到迷晕了盯梢的人这才拍了拍手原路返回了叶岩庭房中。
等消除了所有隐患,官珞才放松下来,指着眼前那个面脸通红的姑娘发问道:“就是他?”
叶岩庭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官珞的问题。
官珞看着眼前这姑娘的装扮又是觉得新奇又是觉得无奈:“怎么把人打扮成这副模样,你们到底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官珞可没什么脸盲的毛病,更何况这粗糙的易容手法实在是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官珞进屋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打扮青涩脸上还不知被谁用胭脂糊出两团高原红的“姑娘”,就是白日里那个让她印象深刻的少年。
只是如今……果然不能对直男的化妆技术抱有太大希望。
“呃,在花楼后边一个草台班子里找到的。”因为找到这少年的地点实在是有些尴尬,叶岩庭还对先前在花楼里遭遇的热情款待心有余悸,面对官珞时更是不免觉得心虚,自然不会去回答官珞的问题。
隋主事年纪大了,同官珞一个小姑娘说这也觉得变扭,便也一言难尽地没有开口。
只剩下叶放,叶放脸皮厚,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同官珞解释:“没办法,盯梢的人甩不掉,从花楼里带着个少年出来太奇怪了,就只能给人易容成姑娘了。”
官珞再次看了眼少年的装扮,依然觉得辣眼睛,心里却不由吐槽。
从花楼里带出这么个模样的姑娘,似乎并不比带出个少年正常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