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未时,距离永康帝规定给京兆府破案的时间只剩下一日,若是不能赶在明日太阳落山前揪出凶手,不光是虞敬轩也获罪,便是京兆府上下都要受到牵连,官珞带着人马赶在路上时心情沉重又急迫,一边往目的地赶,一边在心中回忆起整个案子发展的经过,还有自己从一开始就犯下的错误。
这件事,还要从一个时辰前,老杨拿着从城中某个赤脚大夫家中找来的闹羊花开始说起。
要说能找着这闹羊花的来处还得多亏了先前小伍对老杨的一番提醒,点出了寻常医馆和药铺都不会将闹羊花这等制作麻沸散的药材单独出售这一先前被他们忽略的点,而老杨则由此联想到了一些隐藏在街巷之中,偶尔会扮成是游方道士的赤脚大夫们。
这些赤脚大夫,不在医馆坐堂看诊,以自家宅院为医馆药铺,自己采药开方,时常会走街串巷去救治那些看不起坐堂大夫穷苦老百姓。
“先前排查的时候我们只排查了城中的医馆和药铺,却忽略了这些藏在自家院子里的赤脚大夫,这才导致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人力都没能找出这闹羊花的线索。”老杨说起这话时语气很是自责,多半是联想到了提出这疑点的小如今还昏迷不醒,“我昨日想到后便找了线人把京中的赤脚大夫差不多都跑了遍,鞋底都跑穿了,这才终于给我在溧水巷附近找着了人!”
老杨说着还抬了抬脚,露出鞋底上的一个大洞给官珞瞧,到底是找着了关键的线索,老杨整个人瞧着精神多了,眼角眉梢都有笑意,在得知小伍的毒也被拔除了之后那笑意便更深了,脱下破了的鞋子故意往官珞跟前递了递,半开玩笑道:“老大,给报销不?”
官珞满脸嫌弃地将递过来的臭鞋往回推了推,不理会老杨的说笑,接着询问道:“看你这么高兴,恐怕不光是找到了闹羊花这么简单吧?难不成……”
官珞略一停顿,看着老杨面上露出的得意之色,像是在印证着她心中的猜测,官珞沉了声音皱眉追问道:“难不成,这大夫还记得是谁买的药?”
老杨点头,但想起得到的线索中古怪之处又皱了下眉头:“大夫不光记得人甚至还记得日子,毕竟会来单独买药材的人本就不多,更不用说是买闹羊花这种药材了。”
据那大夫声称,年二十八那天天还未亮透的时候,来了个穿着黑袍带着斗笠的男人过来买药,从他这儿买走了好些零零散散的药材,其中就有闹羊花。大夫家住在溧水巷附近,平日里走街串巷替人看病,稀奇古怪的人也见得多了,这男人付钱买药,虽说觉得对方买的药材有些奇怪,但他也没多问,只是对方身上的气味却给这大夫加上了记忆的印记。
“是什么味道?”
“像是茴香、八角之类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哦,对了,那大夫说就连那男人递来的银子上都带着一股……类似于羊肉的膻腥味儿。”老杨越是说到这里表情越是显得古怪,见官珞垂下了眼像是在沉思,终究还是耐不住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要说这羊肉的膻腥味,那能联想到的便就只有年初一死在锅里头的曲枫泊了,可怎么会是他去买的药呢?自己买药喂自己,这、这可说不过去啊!”
是啊,怎么会是曲枫泊去买的药呢?
思绪回笼,官珞带着人站在礼部拨出来安置鸿鹄书院众人的宅院外头,老杨这会儿还跟在她身侧,见官珞忽地停下不走了不由着急地问道:“老大,这都到门口了,你还犹豫些什么?”
官珞没说话,抬头看了眼逐渐从头顶往西边挪的日头,又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一旁一直在角落里鬼祟徘徊的几人,官珞冷哼了一声冲着身后众人招手喊道:“瘦子、小白跟我进去拿人,其余人听老杨指挥,把这座院子围住咯,一只鸟都不能进出!”
说一只鸟都不能进出,那是官珞夸张了说的,让人围住院子一面是提防着猎物逃跑,一方面却是因为刚才瞧见的那几个在附近徘徊的鬼祟人影,这几个人从官珞带着人出府衙开始便一路尾随,若是官珞猜得不错,这批人多半是褚嘉歆安排盯着京兆府动向的,就跟她安排蹲守在肃毅伯府附近的人一样。
官珞带着进去拿人的,连同她在内只有三人,倒不是她托大,只是如今这要拿得人先前同褚裴椋一块儿做了场戏,为了让这戏更真实,身上受得伤也是实实在在,特别是比起被抬回了肃毅伯府的褚裴椋,这人一直藏在京兆府眼皮子底下,身上的伤势便更容不得作假了。
所以官珞过来拿人的时候,这要被抓得人还老老实实地躺在病床上,床旁放着一只刚喝空了的药碗,原本正睡着忽地被官珞踹门入内的动静惊醒,眯着一双满是褶皱的眼警惕地看了过来,见是官珞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像是松了口气,收起了浑身的戒备。
老头撑着自己的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如同跟许久未见的老友打招呼一般,冲着官珞轻松地道:“来了啊。”
看着样子,倒是对自己被抓一点意外与抵触都没有。
官珞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床边的空碗还有老头身上半盖着的被子道:“你倒是休息得挺好。”
老头这会儿再说话便不像之间那般故意装得老态龙钟的样子,虽说受了伤,中气不足,但声音却十分浑厚同他顶着的那张暮鼓晨钟般的脸十分不搭。
“听闻官捕头是个审讯的好手,我自然是要养精蓄锐了。”
言下之意是要跟她死扛咯?
官珞心里冷哼,也不管他是真轻松还是在虚张声势,不再同人废话,直接招呼着小白同瘦子给人上了镣铐枷锁,将人抬进京兆府府衙大牢。
官珞去抓人前便让冯司法在府衙大牢内准备了不少东西,除开常见的刑具器械外,意外得还有一具已经腐烂开始散发出难以言说气味的尸体,而这尸体便就是本案第一名被害人——“曲枫泊”。
不过现在,应该叫做“朱桑扮成的名叫曲枫泊的尸体”了,也正是这具被刻意扮成是他人的尸体,让本次的案情在最开始便陷入了凶手故意为之的迷阵之中。
若不是小伍想到了药材的疑点提醒了老杨,而老杨从中受到了启发找到了卖出闹羊花的赤脚大夫,进而从大夫口中得知了关于羊肉气味的线索,只怕到现在他们还在凶手框定的圈子里打转,误以为朱桑才是那个跟褚裴椋交换杀人的另一个凶手。
一但想到自己连同整个京兆府府衙都被眼前这人耍得团团转,还差点便着了对方的道,特别是在想到小伍总在自个儿耳边心心念念这人的好,却反被利用谋害,官珞便觉得心头腾得冒出了一阵火气,冷着脸拖着对方的枷锁直接将人丢到了那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旁边,也不管对方因为过于粗暴的对待牵动了伤口,趴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官珞稍稍发泄了一番压住了心底的火气,走到一旁拿起放在尸体旁的一双鞋对着地上趴着的人冷着声音将这一案从头讲起:“想来你应该对眼前的这具尸体并不陌生,这是本案的第一名死者,也是你报复的第一个人朱桑。”
在案发最开始的时候,最先让他们陷入到误区的便就是当时现场的痕迹,因为前一日夜里下了雪,地面上除了曲枫泊自己的痕迹外再无其他人来过的痕迹,加上因为遭受过热汤烹煮以及饿狼啃咬,尸体面目全非,而朱桑同曲枫泊身材相近,又有人证证实毕罗铺子无外人进出,他们便想当然地认为这具被发现在曲枫泊家中的尸体便就是曲枫泊本人。
“你在抓到朱桑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先是悄悄地买了一头狼,故意饿着它不给他东西吃,方便之后顺理成章地伪造出尸体被圈养的狼不慎啃坏的迹象,以此来达到你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的目的,你第一步做得很成功。”官珞无不讽刺地夸奖,将手中拿着的鞋对着尸体的脚比划了一下,很明显能看出即便是在经过烹煮和**发胀后,官珞手中拿着的鞋子依然比尸体的脚要大出些许。
“我一直到今日,得到了闹羊花的线索又回忆起小伍在出事前曾不断念叨着鸿鹄书院羊肉的事情,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就中了你的障眼法。”官珞顿了顿,将手中的鞋丢到了对方身旁后继续说道,“这是我特意在抓你前去‘余年’取来的,老封的鞋,跟这尸体明显不合拍。”
老头捡起官珞扔来的鞋子,左右看了一阵后像是为了验证官珞的猜测,缓慢地脱了自己脚上的鞋而后将官珞扔来的鞋子换上,最后冲着官珞晃了晃脚上的鞋,语气认真甚至还带着些怀念与叹息道:“大小正好,也很舒服,这是我年前刚买的新鞋。”
即便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但见曲枫泊就这般一点也不挣扎地就将身份和盘托出,就连那说话时的语气与神情都平静得不像是身处牢狱,倒像是在躺椅里悠闲地坐着与人话家常。
曲枫泊跟周老师还有朱桑同龄,现如今应该也才三十多岁,官珞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再对上那张满是沟壑的脸,那种声音同面孔对不上号的违和感实在是让人难受,于是便开口问道:“你这样子应该也是你用了什么法子变出来的吧?”
曲枫泊没打算瞒着官珞,摸着自己的脸点了点头。
“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么?”官珞皱着眉,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顶着这样一张脸跟我说话,实在是膈应。”
曲枫泊轻笑了一声,似是在笑话官珞的耿直:“说实话,我也不太能适应这副面孔,只是还得再等一阵子。”
官珞闻言便也没再追问他面貌的问题,犹记得虞敬轩曾同她说起,易容术有许多法门,茶楼话本里头最爱说得人皮面具是一种,虞敬轩常用的那种用无害的药物同化妆技巧改变人的样貌是一种,还有一些诸如用药物、针灸甚至是传闻中的蛊虫都可以暂时性地改变自己的样貌,达到易容的目的。
曲枫泊说要再等上一会儿,只怕便是用得药物改变了自己的样貌。
只是比起曲枫泊易容的手段,更让官珞赶到奇怪的是他的态度,不管是小伍描述中的老封还是邻居、顾客眼中的老封,都是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可现在这个受了重伤,被人拆穿了阴谋却还能跟官珞在牢中谈笑的男人,实在是跟众人印象中的老封不太一样。
官珞看着曲枫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联系着他口中说得时间,忽然便又想到了一种可能,眯起眼睛危险地看向曲枫泊发问道:“你杀顾柏吉,难道是因为被他看见了你的脸?”
曲枫泊易容后混进了鸿鹄书院的后厨,一方面是因为鸿鹄书院后厨年关缺人手,管事的采买后厨仆人也多半随自己心意不必事事报备,这样方便他混入其中,另一方面恐怕是因为后厨位于书院最西侧,偏僻又紧挨着后山,方便曲枫泊在后山布置机关而不会被人察觉。
顾柏吉虽然毒舌,但不屑于梁平萧为伍,自然不会参与到梁平萧对褚裴椋的欺辱之中,更不可能会知道褚裴椋的秘密,所以顾柏吉本来应当是不在曲枫泊和褚裴椋的杀人名单上的。
官珞之前便猜测,顾柏吉是因为在夜里祭拜梁平萧的时候撞上了凶手,发生了凶手不得不杀人灭口的理由,结合曲枫泊借机假死又易容混入书院的举动,这点动机便不难被猜出了。
“我本来不想杀他的,可他刚巧倒霉,看到了一个不能出现在明面下的面孔,为了不妨碍我的计划,我只能杀了他。”曲枫泊说到这里竟然还生出了一丝愧疚,垂眸叹息道,“说起来,我杀得这几个人里头,只有这位……是叫顾柏吉吧?对,只有他是真正无辜的。”
嘴上说着自己所杀害的人无辜,面上却毫无悔意,官珞那股刚压下去的气又涌了上来,冷哼了一声道:“你杀朱桑,杀周老师都是为了替白素毓报仇,可梁平萧同十三年前的案子毫无关联,你杀他是因为跟褚裴椋做了交换。”
官珞说话时用得是陈述句,这案子到了这步事实经过已经十分清晰,不用曲枫泊承认官珞便已经知道。
可是曲枫泊闻言却笑着摇头,反驳道:“官捕头错了,我杀梁平萧跟旁人无关,是我瞧他不顺眼,反正杀一个人是死罪,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对我并无影响。”
“呵。”官珞讥讽地看向曲枫泊,曲枫泊从被抓以来一直表现得十分配合,几乎是问什么便说什么,看起来像是被官珞压制所以十分配合,实际上却能从他的语气还有说话的方式中看出此人一直游刃有余地在同官珞周璇,什么能应什么不能应,他心里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提褚裴椋扛罪?”
“官捕头又错了,本就是我一人所为,何来扛罪一说。”
官珞见曲枫泊态度强硬,像是铁了心要替褚裴椋扛罪,也不知是两人先前就做了什么交易还是起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只是如今在官珞眼中却颇有些惺惺作态的样子:“褚裴椋为人胆小,武技又差,即便是对梁平萧怀恨在心也不会想到要去找到一个在档案里已经伏法多年的人去合作,搞出这交换杀人的戏码,所以多半是你在书院众多学生里挑中了饱受欺凌的褚裴椋,引诱他同你合作,最后也成了跟你一样的罪犯,你现在却要跟我在这里上演兄弟义气一力扛罪的恶心戏码,呵,你是想要感动自己还是别有算计?”
“再说了,龚老师死时你又要杀人又要造出天谴的异象,还要忙活着装神弄鬼吓唬人,你是会分身术么?”
曲枫泊被官珞从里到外地讥讽了一遍,原先还气定神闲的面孔终于有被人戳破心思后露出了些难堪的表情,只是稍一定神,便故意转开了话题反问道:“官捕头既然说到了龚有礼,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龚有礼了么?”
官珞没接话,因为这也是官珞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她翻看当年白素毓一案的卷宗,刘戎、周老师、朱桑包括曲枫泊都牵涉其中,唯独没有龚老师的名字,总不可能是因为龚老师对女子抛头露面入学就读颇有意见,所以曲枫泊便要杀他这种原因吧?
这动机也站不住脚。
官珞的沉默让曲枫泊瞬间便明白了一切,知道官珞虽然通过种种迹象推断出了他杀人的手法和经过,也大致猜出了他的动机,只是对当年的案情真相却毫不知情,也可能已经猜到了部分,却没猜出其中最残忍之处。
“看来官捕头对十三年前鸿鹄书院发生了什么当真是毫不知情。”曲枫泊像是拿捏住了官珞的命门,语气再次恢复成之前那种游刃有余的样子,同官珞继续道,“我要替师姐报仇是真,但我不光要杀了害死她的人,我更要把本该在十三年前就属于她的东西,全部都原原本本地还给她!让圣上,让天下人都看到她!”
“圣上?”官珞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看着曲枫泊隐忍的眼神,不确定地放慢了语速开口再次开口,“难不成你是想……”
“对,我听闻圣上给京兆府限定了破案的时限,官捕头若是想要我交代清楚,便去想办法替我达成心愿吧。”
“你威胁我?”官珞被人威胁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像曲枫泊这般人在牢中,面对诸多刑具还敢张口威胁,并且还威胁在点上的时候却还是头一回,“哼,圣上确实是给京兆府设下了破案的时限,但如今我已经抓住了你,你自己刚才也已经承认了全部犯罪事实,口供人证物证我全有,你不觉得你威胁错地方了么?”
“可你信我说得么?”曲枫泊笑着看向官珞,眼中都是一片了然,“官捕头,我知道的,若不是百分百的真相,你是不会认可的,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又是这种被人清楚拿捏住了软肋的感觉,官珞皱紧了眉头却不再同曲枫泊多言,心里却想起了某个人。
“官珞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另一边,肃毅伯府上,正被官珞心心念念着的某人正毫发无损地坐在堂上,翘着二郎腿端着茶盏,面上还带着浅笑同褚嘉歆说着话。
当然如果忽略掉虞敬轩手脚上戴着的铁锁链,还有门外围着的肃毅伯府府兵,这幕场景看起来还是十分和谐,甚至算得上养眼的。
明天一整天的会,完了还要加班,可能来不及更新了,后天照常更新。
鱼块终于在本章结尾露了个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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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 1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