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毅伯府那名被逐出府的小厮醒得十分及时,官珞进门的时候大夫刚替人诊治完毕又重新给开了药正拎着药箱打算要走,瞧见官珞进门冲着官珞略一行礼后道:“官捕头。”
官珞没直接进去,站在门口的位置对着大夫回了一礼而后询问道:“人醒了是否就无恙了?”
大夫点了点头:“先前为伤者诊治的大夫十分高明,虽说这伤在腰椎怕是下半辈子都会受到影响,但能从这般重的伤势下保住伤者的性命,便已是万幸,如今醒来只要多注意修养,按时服药,于性命便无碍了。”
“多谢大夫了。”人救回来的时候,那伤势官珞就看过,皮开肉绽,伤可见骨,能被虞敬轩从鬼门关拉回来已经是不错,如今大夫说的话也在官珞的意料之中。
官珞点头冲着大夫道了谢,又命人跟着大夫去抓药,吩咐完一切这才抬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头计较着将要询问的问题。
官珞进去的时候,受伤的小厮正由差役托着脑袋躺在床上喝着汤药,毕竟是被虞敬轩从鬼门关前强行拉回来的人,虽说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就说是同仵作房里那几具尸体的颜色差不多也不为过,喝药时也是只能小口小口,气若游丝地喝着,稍喝得快了些便喘着气咳嗽,不过好在虽还需要人照料,但比之之前人事不知只能撬开牙关往里灌的情况好太多了。
官珞见此终于放下心来,毕竟就这半月不到的功夫,京兆府府衙仵作房都快满员了,可不好再添新的了。
官珞没一上来便着急忙慌地开口,反倒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看着对方将一碗汤药喝尽了,精神也瞧着没刚醒时那般萎靡了,这才将周围负责照料的差役都遣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她同那受伤的小厮。
“你叫什么名字?”官珞率先开口询问道。
大约是先前的汤药太苦,口中余味未消,小厮皱着一张脸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道:“小、小人名叫阿虎。”
阿虎其实年纪还小,瞧着他的身量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官珞听着他嗓子沙哑的声音,知道是连日来高烧不退的结果,又见他因为喝了药发苦而皱紧的眉头,难得贴心地替阿虎倒了杯温水,将茶杯递到了对方嘴边。
“没有蜜饯,喝点水吧。”
阿虎意外地看着递到自己嘴边的茶杯,茶杯上头还有温热的蒸汽氤氲着扑到他的面颊上,暖和又温柔,腰上的伤口虽然敷了药,但依然很痛很痛,也正是这份疼痛让他对自己现在的境况更为清晰。
但即便是如今这般下半身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但比起挨打的时候还有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在破庙里的时候都要好上太多了,最起码此时此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还能活下去,或者便有希望,虽然这份希望是由自己残疾的身躯和满腔的怨恨所支撑起,但也好过如同野狗曝尸荒野来得强。
阿虎盯着官珞递到嘴边的茶杯看了一阵,直到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才仰头费力地喝掉了官珞递来的水,忐忑又无力地开口问道:“官、官捕头,这里、这里是京、京兆府么?是……是您救的我么?”
官珞点了点头,将茶杯放到了一旁道:“救你的是京兆尹虞大人。”
“虞大人……”阿虎默默地念了一遍虞敬轩的名讳,回忆起先前肃毅伯设宴时那个风度翩翩、万众瞩目的年轻人,也回忆起了当时肃毅伯府上下对待此人时的态度,阿虎缓缓地垂下了眼眸,胸腔中有一团火在无声无息地灼烧、翻滚,跃跃欲试着想要将仇人吞噬。
阿虎声音有些发抖,但依然费力克制着,似乎是怕被人察觉到自己难以掩饰的情绪,“虞大人救了我,我、我想当面道谢。”
合情合理。
可官珞却没答应,也没开口搪塞对方虞敬轩去了别处,反倒是沉了声音叫了一声少年的名讳:“阿虎。”
阿虎无端被官珞这一声唤吓得一激灵,刚才还在胸腔里酝酿着的怨恨,忽地便被吓熄了火,本能地抬眼正巧对上官珞看向他时平静的眼,阿虎瞬间便有种在山野行走时被藏在林间的猛兽盯上般的错觉,仿佛自己所有的想法还有行动都会被这双冷月清辉般的眼洞悉。
莫名的,在对上这双眼后,阿虎竟然有些羞愧,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生出的,想要利用虞敬轩的权势为自己报仇这等算得上是恩将仇报的念头而羞愧。
官珞静了片刻,看着少年眼中的光熄了又亮,忽然混乱跳动,忽而沉寂无声,如此循环往复许久,直到渐趋平静后才开口道:“虞大人不在,但即便虞大人不在,京兆府亦非法外之地,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才被褚嘉歆打成这样的?”
先是听到官珞说虞敬轩不在,阿虎有一瞬间的失望,随即听到褚嘉歆的名字,阿虎本能地抖了一下,恐惧漫上心头,眼前都是褚嘉歆阴沉可怖的脸,耳畔都是军棍打下时皮与骨绽开的声响:“因为、因为我不小心,在、在二公子的夜宵里……”
“放了褚裴椋不能吃的芝麻么?”官珞没等阿虎支吾着说完便替他接了下去,语气依然平静,看向阿虎的眼中却一派清明。
阿虎被官珞盯得再次慌了神,对肃毅伯府的恐惧随着那砸下的军棍仿佛被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他害怕,又不知能否信任官珞,故而痛苦挣扎。
阿虎正挣扎着便见官珞再次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平稳:“哭什么?喝杯水,再好好想清楚了。”
他竟然被吓哭了么?
阿虎愣愣地从恐惧中回神,这才感觉到自己眼角湿润,确实是哭了出来,又见官珞递来的温水,那热气氤氲无端暖人心肺。
阿虎一下子便想到了许多事情,被买入府中的时候因为年纪小,为人机灵又识字,所以被安排着去伺候府上的二公子褚裴椋,他原本眼中的二公子和善懦弱,时常会被府上庶出的兄弟姐妹戏弄又不会还手,但褚裴椋也不想府上其他人那般惯会摆架子使唤下人,除了有些木讷孤僻,其他都很好,直到某日阿虎无意中撞见了褚裴椋沐浴,发现了褚裴椋,或者说是整个肃毅伯府都努力藏着的秘密,这才引来了之后的杀身之祸。
可阿虎那时候尚且不知自己招惹上了多大的祸事,还没心没肺的答应褚裴椋保守秘密,甚至还当这是主仆二人的交心,以为自己自此成了肃毅伯府二公子的心腹,还为此得意了许久,可他却忘记了戏本里说得那句——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阿虎想到这里瞬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抬手将官珞递到嘴边的茶杯推开,一手撑着自己似乎是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最终却还是无力地跌回了床上,呜咽着哭出声来。
官珞见火候差不多了,收回了端着茶杯的手,趁着对方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开口询问道:“导致褚裴椋发病的芝麻是你放的么?”
阿虎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咬着唇摇头。
这答案倒是在官珞的意料之中,官珞略一思索便将自己的猜测再次问出口:“是褚裴椋自己放的?”
阿虎哭着继续点头。
“你看到了?”
阿虎摇头又点头,缓了一阵后才带着哭腔开口解释道:“阖府上下都知道,知道二公子不能吃、吃芝麻,所以、所以厨房里从来不会出现芝麻,可就在事发当日下午,二、二公子却要我替他去、去寻些芝麻油来,他、他说、他同我说,是为了给老夫人做一碗、做一碗长寿面!”
褚裴椋以身犯险的动机官珞能猜到,白日里虞敬轩同官珞刚试探过褚裴椋,他下午便准备好了一切,这么做多半是为了混淆视听,将自己从嫌疑人的名单里头摘出去,只是对阿虎……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会被选中,做了这冤死鬼?”
“因为,”阿虎的哭声渐渐平缓下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他红着眼抬头看向官珞,“因为我知道了二公子的秘密。”
“什么秘密?”官珞听到秘密这两字便觉得心头一阵猛跳,连忙追问道。
阿虎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满脸愤恨,阴沉着语气道:“因为我发现,二公子乃是天阉之人。”
天阉之人……
官珞细细地品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力度,之前想不通的许多地方当这个秘密浮出水面的时候便也都迎刃而解了。
褚裴椋为什么从来不在学生公共的浴室内洗澡,为什么他的书架上会被放上《女诫》,甚至还有多次抄写的记录,又为什么他会被梁平萧欺辱厌恶而不敢伸张还手,只能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进行报复,同时也是为了堵住梁平萧的口。
而褚嘉歆明明知道褚裴椋在书院里被人欺辱的情况,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出手惩治对方,这一切都是因为褚裴椋身有隐疾,且这隐疾还不大光彩,肃毅伯府嫡子是天阉之人,像肃毅伯府家这种世家门阀,自诩门风严谨,做事板正,清贵又好面子,喜好拿着道德的标杆去要求旁人,却又生怕旁人拿捏住自家的短处来诋毁,而府上嫡长子气度不凡又前途无量,嫡次子却是个生来便有此等隐疾的,两相对比,确实有些让人难堪。
加上文官之间相互攻击,动嘴皮子笔杆子的时候又特别喜欢在旁人的私事上添油加醋上纲上线,肃毅伯府一直以来将这事儿捂得严严实实也就不奇怪了。
而小伍……
官珞微微眯起了眼睛,回想起小伍昨日还好时同她抱怨褚裴椋时说得话,小伍此前确实曾无意中撞见了褚裴椋更衣,虽说从小伍事后的反馈来看,这秘密应当没被小伍发现,可褚裴椋被人长期以此要挟、欺凌、嘲笑,家中父母恐怕对他也多有疏忽不满,不然也不会养成这般外表木讷孤僻,内里却敏感极端的性子。
小伍做事说话大大咧咧惯了,把褚裴椋当作是准嫌犯来看待,又不喜褚裴椋扭捏的态度,言行举止间只怕是让褚裴椋误以为小伍也知道了他的秘密,一方面怕秘密泄露让肃毅伯府门楣被污,一方面又怕自己行凶的事迹败露,于是便对小伍痛下杀手,一面给小伍下了不会立即毙命的毒药,一面又同其同伙里应外合,诱导着周老师对小伍下手。
这样一来,若是周老师出手过重杀了小伍,那杀人的事情也可以推到已经死了的周老师身上,而他自己因为同样身受重伤也可消除嫌疑,即便是周老师出手没能杀了小伍,那毒药也会要了小伍的性命,而他自己受了伤躲在肃毅伯府上,又料定了官珞即便是怀疑他也拿不出实证,可真是好心机,好算计。
被人从头到脚算计了个遍,甚至连自己可能做出的行动预判,心里的顾虑都计算到了,官珞气得发抖却还是强迫自己坐在书房内冷静,而不是提着剑往肃毅伯府上去拿人。
官珞窝在书房内,将案情中所有的线索都梳理了一遍,前前后后写废了七八张纸,废纸团成团扔的书房满地都是,卷宗同证人证词也堆在书桌上被官珞拿出来反复诵读、抄录。
官珞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宣纸上刚被她用笔圈出的两个名字。
顾柏吉,龚有礼。
褚裴椋的杀人动机现如今已经完全明了,另一名凶手的杀人动机也多半同十三年前白素毓被害一案有关,而本案当中的被害人只有顾柏吉和龚老师的被害原因尚且不明,依照两人的年纪还有身份地位来推断,龚老师应当也同十三年前白素毓的案子有所牵涉,至于他在此案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却无从知晓。
而顾柏吉,先前官珞曾同虞敬轩猜测过,顾柏吉应当是在祭奠梁平萧的过程中遇见了凶手这才被凶手残忍杀害,只是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杀顾柏吉?当天被害的只有顾柏吉一人,不存在被人撞破杀人现场的情况,那当时的情况一定存在一个必须要杀人灭口的情景。
可这个情景会是什么呢?
官珞没想出来,正盯着纸上的两个名字咬着手指甲冥思苦想时,书房的门被人敲开,老杨风风火火地跨了进来,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急躁和欣喜,也不管官珞这会儿在干嘛踩着地上乱七八糟的废纸就往里头跑,一边跑一边喊道:“老大,找到了!找到了!我终于找着了!”
官珞从书桌后头抬头看向有些亢奋的老杨,疲惫地问道:“你找着什么了?”
“药药!我找到药了!”老杨边说着边解开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兜,从里头掏出一把还未加处理的闹羊花,兴奋地冲着官珞挥了挥,“老大!闹羊花啊,我终于查到它的来源了!”
褚裴椋的故事就基本是这样一个情况了,现在就剩下解开十三年前的真相以及捉拿凶手们归案了。
褚裴椋的悲剧大约可以归咎于原生家庭的悲哀吧,自己身有残疾,不能宣之于口,兄长的优秀衬托得他越发黯淡,而封建大家庭下的父母,一个没有平庸又残疾的儿子自然也不得喜爱,唯一对他好的兄长也有自己的责任和顾虑,压抑着压抑着再被人一蛊惑就走上极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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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 14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