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渊永眠 第11章 本能的选择

伊芙那声撕裂般的尖啸，像一柄生锈的利刃，狠狠划破空间站冰冷的金属廊道。

声波撞在舱壁上，弹回细碎的回响，最终还是被无边无际的绝对寂静一口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核心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单调得像某种永恒的悼词。

白芷被固定在扫描平台上，呼吸平稳得近乎诡异，仿佛刚才那场颠覆百年认知的真相揭露，不过是显示屏上一闪而过的无效代码，与她毫无关联。

能量扫描场早已自动关闭，那些如金属藤蔓般纠缠的探针缓缓缩回机械臂，在空气中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能量轨迹。

束缚解除的提示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白芷坐起身，动作流畅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没有丝毫滞涩。

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心传来的寒意顺着神经末梢蔓延，却没能在她眼底激起半分波澜。

目光扫过主控台，屏幕上还残留着那段全息影像播放后的能量残迹，像一道凝固的伤口，丑陋地趴在漆黑的背景上，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她没有去追伊芙。

追上去又能如何？

告诉那个刚刚发现自己才是这场百年骗局最大悲剧源头的灵魂“没关系”？

还是用她这双被设定为洞悉一切的眼睛，继续凝视对方支离破碎的崩溃？

那没有意义。

白芷默默地走下平台，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像一个幽灵，离开了这片属于伊芙、如今却已布满裂痕的圣殿。

走廊里的虚拟窗景模拟着暴雨将至的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将稀薄的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贴在冰冷的舱壁上，显得格外孤寂。空间站似乎比以往更加空旷，伊芙的逃离像是带走了一部分存在的实感，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在廊道里蔓延。

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件被伊芙遗落的实验袍依旧整齐地叠放在角落，旁边静静地躺着一管舒缓凝胶，像是被遗忘的旧物。

白芷的目光没有在它们身上停留片刻，径直走到观测窗前。

外面的模拟星河依旧在既定轨道上运行，浩瀚而漠然，那些遥远的光点闪烁着，却照不进这间狭小的舱室，也照不进她毫无波澜的心底。

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在她体内悄然发生。

不是情感——

她的程序里早已删除了这一模块。

是一种……预备状态。

如同精密仪器在侦测到即将到来的剧烈能量冲击前，自动启动的稳定程序。

她的每一颗细胞、每一束神经，都在无声地调整着，不是为了感受，不是为了共情，只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未知。

死寂，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站，持续了大约三个标准时。

然后，被猛地撕开。

不是由内而外的崩溃，而是……由外而内的入侵。

尖锐的、最高级别的空间站防御警报，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这片压抑的宁静！

“呜——呜——呜——！”

凄厉的警报声钻进耳朵，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红色的警示灯在所有廊道疯狂闪烁，将虚拟窗景染成一片不祥的血色，也将白芷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冰冷的电子音在广播系统中机械地重复播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警告！侦测到未授权舰队接近！】

【警告！外层防御屏障遭受高强度能量冲击！】

【警告！识别为敌对势力“寰宇科技”武装力量！】

【警告！执行紧急防御协议！】

“寰宇科技”。

白芷的脑海中瞬间调取了相关信息库。

一个庞大的、在星际间以掠夺前沿科技和稀有资源著称的军事化企业，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

伊芙的研究，尤其是关于“永生”和“意识转移”的领域，无疑是他们垂涎欲滴的终极目标。百年来，伊芙凭借其天才的防御系统和空间站的隐蔽性，一次次化解了危机。

但这一次……

广播里传来了林晚急促而竭力保持镇定的声音，取代了冰冷的电子音：

“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即前往指定避难区域！重复，立即前往避难区域！”

“伊芙博士！请立即前往核心指挥室！”

她的声音里，那无法掩饰的惊慌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弥漫在整个空间站的空气里。

几乎是同时，白芷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沉闷的震动！

整个空间站仿佛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灯光疯狂闪烁了几下，随后陷入短暂的黑暗，再亮起时，光线已经变得忽明忽暗。虚拟窗景瞬间黑屏，墙壁内部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像是巨兽濒死的哀嚎。

外部屏障，被强行突破了！

爆炸声开始从不同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脚步声。伴随着能量武器交火的刺耳尖啸，空气中很快弥漫开淡淡的、电路烧焦的异味，呛得人鼻腔发疼。

入侵者已经进入了空间站内部！

白芷房间的门锁，在一次剧烈的爆炸震动后，发出了故障的滋滋声，门扉扭曲变形，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外面的廊道里，已经可以听到零星的爆能枪射击声和沉重的、不属于空间站内部人员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人心坎上。

她没有选择前往所谓的“避难区域”。

那里不过是另一个更容易被一网打尽的囚笼，毫无意义。

白芷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透过缝隙向外观察。几名穿着黑色动力甲的士兵正谨慎地沿着走廊推进，动力甲胸前印着“寰宇科技”的白色标识，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们手中的武器闪烁着充能完毕的幽光，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狠戾，目标明确——核心区域，伊芙所在的地方。

白芷的目光冷静地扫过他们的装备、队形，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她的永生之躯和无感特性，在这种近距离遭遇战中，或许能成为一种意想不到的武器。

但就在她准备有所行动时——

一个更加仓促、更加凌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是伊芙！

她竟然没有去核心指挥室，而是朝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她的实验袍上沾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一片惨白。

那双曾经只被理性与偏执占据的眼睛，此刻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空洞的恐慌所填满。

她像是在梦游，又像是在被某种本能驱使着，盲目地奔跑，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破碎的音节，像是在呼唤一个早已被她自己删除的咒语。

“在那里！”

“目标确认！伊芙·李！”

“活捉她！”

入侵的士兵立刻发现了她，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能量束瞬间激发，带着灼热的气息射向伊芙！

伊芙似乎根本看不到眼前的危险，她只是拼尽全力地跑着，目光穿透了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兵，死死地锁定了白芷房间的方向，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浮木。

能量束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在身后的舱壁上留下一道灼热的焦痕，空气中瞬间弥漫开金属熔化的气味。

另一束能量，精准地射向她的胸口！

以伊芙的身体素质，这一击，足以致命。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白芷站在门后，清晰地看到了能量束那道灼热的橘红色轨迹，也看到了伊芙脸上那片空白的、近乎引颈就戮般的绝望。

她的身体，在大脑发出任何逻辑指令之前——

动了。

像是一段被深埋在基因最底层的、与主程序彻底隔离的隐藏代码，在检测到特定的毁灭性条件时，被强制激活，不容抗拒。

没有思考“为什么”。

没有权衡“利弊”。

甚至没有“想要”去保护的念头。

那只是一种……纯粹的、超越了她自身意志设定的、物理层面的本能反应！

“砰！”

她撞开了扭曲的房门，身影快得像一道模糊的白影，在能量束即将命中伊芙的前一个刹那——

她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伊芙之前！

灼热的能量束，精准地、结结实实地，轰击在白芷的背心！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向前一个趔趄，几乎撞进伊芙的怀里。

能量在她背后炸开，实验袍瞬间碳化、碎裂，黑色的灰烬簌簌落下，露出下面白皙的皮肤。此刻，那片皮肤正被高温灼烧得发出滋滋声响，皮肉翻卷，露出里面正在快速愈合的组织，却没有一滴血渗出——这是她永生的特权，也是她无感的证明。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令人作呕。

白芷闷哼一声，不是出于痛苦——

她的程序里没有“痛觉”这个概念，只是物理冲击带来的自然反应。

她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极其有力地，环住了因为惊吓和冲击而软倒的伊芙，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的身体与冰冷的舱壁构成的狭小空间内，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伊芙被她紧紧搂在怀中，整张脸埋在她散发着焦糊气味的肩颈处。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白芷身体承受冲击时的剧烈震动，能听到那不属于痛呼的、压抑的闷哼，能闻到浓郁的烧焦气味，还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愈，

那种诡异的、违背生命规律的愈合速度，是她亲手赋予白芷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

伊芙的瞳孔，在极近的距离，对上了白芷低头看下来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英雄救美后的柔情，没有舍身忘死的壮烈，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完成了某种“必要程序”后的……绝对的稳定。

但就是这双无感的、平静的眼睛，和这具毫不犹豫为她挡下致命攻击、正在飞速自愈的身躯，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深深地，烫进了伊芙那片刚刚被真相撕裂、此刻又被巨大震惊充斥的灵魂深处！

逻辑……失效了。

数据……无法解释。

她亲手删除了白芷的一切情感，设定她永不感受痛苦，让她成为一个无感的、永恒的存在，一个完美的“作品”。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作品”，会违背所有的设定，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枪？！

为什么？！！！！！

伊芙张着嘴，看着白芷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映不出任何情感、却做出了最“不合逻辑”行为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性分析都在这一刻崩塌瓦解。

那被她强行删除的情感区域，似乎传来一阵剧烈的、幻肢般的绞痛，尖锐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早已失去了感受爱的能力。

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基于纯粹认知带来的、名为悔恨的海啸，将她彻底淹没，让她窒息。

“为……什么……”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

白芷看着她，看着这张写满了崩溃与无法理解的脸，感受着怀中躯体的剧烈颤抖，感受着她急促而混乱的呼吸。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像最终的判决，敲碎了伊芙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块理性的基石：

“我不知道。”她说。

“我的……程序里，没有……这个选项。”

伊芙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走廊里的枪声、爆炸声还在继续，红色的警示灯依旧疯狂闪烁，可伊芙的世界里，只剩下白芷这双平静的眼睛，和那句轻飘飘的“不知道”。

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灵魂，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亲手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奇迹，又亲手毁掉了什么。

而这份迟来的认知，比任何致命的能量束，都更能将她彻底摧毁。

白芷依旧保持着护着她的姿势，背后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她静静地看着怀中濒临崩溃的伊芙，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在无人察觉的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困惑，悄然划过，又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场突如其来的入侵，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最残酷的真相，也照出了最无力的悔恨。

而这份平淡的、深入骨髓的虐意，将伴随着她们，在这片冰冷的星际空间里，无尽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