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深处的真相,如同一种不可逆转的放射性污染,渗透了白芷存在的每一个粒子。
那无声的判决在她空寂的意识领域里,建立起了一座永不磨灭的纪念碑,铭刻着这场由爱与偏执共同谱写的、永恒的错误。
她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果然如此”。
只有一种宏大而冰冷的了悟,如同宇航员漂浮在太空,凝视着脚下那颗寂静旋转的、名为“过去”的蓝色星球,清晰地看着所有悲剧的轨迹,却无法改变分毫,也无法产生任何归属感。
伊芙连续几天没有露面。空间站陷入一种绷紧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连服务机器人运作的嗡鸣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白芷知道,这不是结束。伊芙那样的存在,绝不会在经历如此剧烈的“系统错误”后,放任不管。
她一定在疯狂地自我诊断,试图用她仅剩的逻辑工具,去修复那个在她看来必定是“白芷”身上出现的、导致她一系列失控的“漏洞”。
风暴在第七天的“清晨”来临。
房间门被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打开——不是无声滑开,而是伴随着一声短促的、代表强制权限覆盖的电子音。
伊芙站在门口。
她恢复了整洁。
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实验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脸上的酡红和泪痕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非人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之下,涌动着一种肉眼可见的、被强行压抑的偏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她的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这几天她并未休息。
她的目光落在白芷身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锁定。像猎人终于确定了猎物身上最关键的弱点。
“检测到你的基因序列出现异常波动。”
伊芙开口,声音平稳得像AI合成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需要立即进行深度溯源分析。”
她没有询问,没有解释,直接下达了指令:
“跟我去核心实验室。”
这是一个命令,也是一个陷阱。
白芷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伊芙并非真的察觉到了什么基因波动,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将她置于绝对控制之下、动用最高权限仪器进行“解剖”的理由。
白芷站起身,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她平静地走向伊芙,如同走向一个既定的程序节点。
核心实验室与之前任何实验场所都不同。
这里更加庞大,更加冰冷,中央矗立着一个如同水晶棺椁般的、连接着无数管线和中控计算机的全息基因序列扫描与干预平台。
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液态冷却剂的味道,墙壁上巨大的屏幕不断滚动着浩瀚如星海的基因数据流。
这里,是伊芙的王座,是她行使“神祇”权力的圣殿。
“躺上去。”
伊芙指向那个平台,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白芷依言躺下。平台表面的材质异常冰凉,瞬间吸走了她皮肤的些许温度。复杂的感应探针如同拥有生命的金属藤蔓,自动延伸过来,轻柔却牢固地固定住她的手腕、脚踝和额头。
一种无形的能量场笼罩了她,开始对她全身进行分子级别的扫描。
巨大的主屏幕上,代表白芷基因序列的双螺旋结构,以惊人的精度和速度被构建出来,闪烁着柔和而复杂的微光。
伊芙走到主控台前,手指在光洁的界面上飞速滑动,调出比对程序和深层分析算法。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试图从中找出那个导致她失控的“错误代码”。
“溯源深度,百分之七十。聚焦情感相关沉默基因区域。”
她下达着指令。
数据流翻滚的速度加快。
白芷躺在平台上,感受着能量场穿透身体的细微麻痒感。她睁着眼,看着实验室穹顶上复杂的管线结构,眼神平静无波。她知道伊芙在找什么,也知道她注定找不到。因为“错误”不在她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主控台上,代表分析进度的百分比数字不断攀升。
百分之八十……
百分之八十五……
百分之九十……
伊芙的眉头越皱越紧。屏幕上没有任何异常标记,所有序列都符合她当年编辑后的设定,稳定得令人绝望。
“不可能……”
她低声自语,指尖敲击控制台的速度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深度百分之九十五!强制解锁所有加密区域!”
更强大的能量涌入扫描场,白芷感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嗡鸣。
就在进度条达到百分之九十七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不是来自白芷的基因序列,而是来自……核心实验室的中央数据库本身!
一段被最高权限加密、深藏在“普罗米修斯计划”底层日志区、原本绝无可能被触发的全息影像记录,竟然被这深度溯源扫描所引动的、某种罕见的能量共振,意外地激活了!
“嗡——”
主屏幕上的基因序列图瞬间被挤到一旁,一段清晰得令人心颤的全息影像,毫无预兆地、强制性地,播放了出来!
影像的背景,正是这间核心实验室,只是看起来更新一些。操作台前,坐着的是……年轻时代的伊芙。
不是那个冷酷的科学家,而是白芷在神经探针幻觉中惊鸿一瞥的、那个眼神炽热、带着未褪青涩和磅礴爱意的伊芙!
她穿着一件沾满机油和汗渍的旧T恤,头发胡乱扎着,眼眶深陷,显然已经极度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着绝望、疯狂和……无边爱意的火焰。
她正对着录制设备,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日志记录,普罗米修斯计划,最终阶段,意识转移前夜。”
她的手指在某个物理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调出一个复杂的大脑功能区图谱。
“白芷的基因崩解已无法逆转……意识转移是唯一生路……但成功率……不足百分之零点三……”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直视着录制镜头,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直视着此刻躺在平台上的白芷,眼中滚下大颗的泪珠:
“我知道……这很疯狂……很自私……但我不能……我绝不能失去她!”
“可是……爱……太痛了……看着她受苦,我却无能为力……这种痛苦……会让我崩溃……会干扰我的判断……会害死她!”
她猛地用手背擦去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凶狠和……决绝。
“所以……我决定……给自己做一个‘小手术’。”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了大脑图谱中代表杏仁核和前扣带回的区域。
“删除它……删除所有关于爱恋、共情和……痛苦感知的能力。”
“只有这样……我才能绝对理性……才能心无旁骛地……执行计划……才能救她!”
影像中的伊芙,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疯狂的笑容:
“很完美,不是吗?没有了爱,就不会因失去而痛苦。没有了痛苦,就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为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告别。
“等我救活她……等我让她获得永恒……”
“我就可以……永远陪着她了。”
“以另一种……更‘完美’的方式。”
影像的最后,是年轻的伊芙,带着泪,却又无比坚定地,按下了那个标志着“自我编辑——永久性删除”的……红色按钮。
全息影像,戛然而止。
主屏幕上,恢复了冰冷的基因序列图。
核心实验室里,陷入了一种比真空更死寂的沉默。
白芷躺在平台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她看到,主控台前,伊芙·李博士,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彻底僵在了那里。
她挺直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摇摇欲坠。
她死死地盯着已经暗下去的主屏幕,脸上那种强行维持的、极致的平静,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寸寸碎裂。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
最终,全部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的……
骇然。
她似乎想转动脖子,看向平台上的白芷,但她的脖颈肌肉僵硬得如同锈死的齿轮,只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毫无意义的气音。
“不……不可能……”
“那……不是我……”
“数据……错误……”
她像是在否认影像的内容,又像是在否认那个按下按钮的、陌生的自己。
百年来的偏执,百年来的折磨,百年来的追寻……
在这一刻,被这段她自己留下的、铁证如山的影像,彻底击得粉碎!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修补一个错误的“作品”。
却直到此刻才惊恐地发现——
她自己,才是那个最根本、最残酷的……错误本身!
伊芙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她猛地向后退去,脚跟撞在冰冷的仪器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却浑然不觉。
她看着平台上的白芷,看着那双平静地、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
那眼神,不再是实验体对造物主的漠然。
而是一种……对迷途者最后的、无声的宣判。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惊恐和崩溃的尖啸,终于从伊芙的喉咙里撕裂而出!
她像是无法再承受这真相的重量,无法再面对白芷那双眼睛,猛地转过身,如同一个彻底失控的疯子,跌跌撞撞地、疯狂地冲出了核心实验室!
只剩下白芷,依旧被固定在那冰冷的平台上,听着那绝望的尖啸和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被无尽的寂静彻底吞没。
她眨了眨眼。
所以,这就是……
真相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