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有一种感知,先于一切意识,如同深海之下的暗流,无声地攫住了他。
是梦。
并非往昔那些破碎的、裹挟着混沌与剥离之痛的残片,而是一段极为清晰的景象,带着足以灼伤灵体的温度,反复映现。
……一只手,指节明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向他伸来。周遭是无边的黑暗与混乱,唯有那只手,以及手后方模糊却无比温暖的身影,是唯一的焦点。没有声音,却有一个意念穿透了时空,直接烙印在他存在的核心——
“跟我走。”
紧接着,景象切换。一股庞大而温柔,却又带着决绝撕裂感的力量,正缓缓融入他本体最脆弱、最疼痛的那处缺失。灵体传来被贯穿般的战栗,并非全是痛苦,其间混杂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让他本能想要抗拒的悲恸与温暖。
这感觉过于真实,以至于当他从中挣脱,猛地“惊醒”时,那战栗的余韵依旧在虚无的灵体中震荡不休。
他“睁开”了视界。
身下是昆仑山巅亘古不化的冰雪,寒气无法侵袭他的灵体,却为周遭的一切染上永恒的寂静。不远处,那株与神女华晞相融的古树残骸,在稀薄的月光下舒展着沉默而虬结的枝干。一切都与他无数次醒来时所见,别无二致。千年来,人世间的城池楼宇几度兴亡更迭,唯有此地,时间仿佛凝滞,与他内心的空洞遥相呼应。
那缺失的一角,因为方才梦中过于清晰的触碰与融合,此刻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像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渊,冷得刺骨。
灵体如轻烟般升起,掠过沉睡的山峦,向着那片被人类称为“城市”的、散发着浑浊光晕的方向飘去。
他的到来,未曾惊动一片雪屑。
高楼如同冰冷的巨石丛林,切割着灰白色的天空。街道上,金属制成的车辆带着刺耳的噪音与刺鼻的气味,汇成浑浊的河流。无数的“人”行走其间,他们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混杂出焦虑、喜悦、麻木的色块,他们的思绪则是短暂而嘈杂的微波,生灭不定。
这一切,在他“映照”真实的本质视角下,显得如此……扁平而喧闹。
他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随波逐流。穿过正在播放炫目广告的巨大光屏,穿过挤满疲惫通勤者的地铁车厢,穿过充斥着食物香气与交易话语的夜市。这些人类社会的碎片,无法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反而加深了他与这个时代的隔膜。
他是误入此间的异物,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只为寻找而存在的幽灵。
然而,就在这惯常的、几乎要再次陷入永恒孤寂的巡游中,一丝异样,毫无征兆地刺入了他的感知。
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随时会彻底熄灭。
但这缕微弱的牵引,其本质却与他梦中感知到的,同出一源。
是朔。
古树低语
那缕微弱的牵引,自城市的东南角传来,断续而飘忽,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镜的灵体在喧嚣的市井上空略作停留,冰冷的感知牢牢锁定了那个方向。但他并未立刻前往。千年来的轮回早已刻入他的本能——在深入这片由凡人构筑的、不断变迁的迷局之前,他需要先回到唯一不变的原点。
灵体自拥挤的人潮与轰鸣的车流中悄然抽离,如同墨迹溶于清水,了无痕迹。城市的景象在他下方飞速流逝、模糊,最终被连绵的山脉轮廓所取代。他向着那片承载了最初与最终记忆的雪域疾驰,速度远超尘世的任何造物,却未惊起一丝风声。
昆仑山巅,永恒的寂静再次将他包裹。这里的时间流速缓慢得近乎凝滞,与他体内那近乎永恒的空洞感同频。冰雪覆盖着裸露的岩石,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是那株庞大、古老、已然枯槁,却依旧维系着某种神圣仪态的巨树——昆仑古树的残骸。
他飘然落在树下,灵体与这方天地浑然一体。
无需呼唤,亦无需仪式。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虚无的掌心贴合在那粗糙、布满岁月裂痕的树干上。触感并非真实的木质,而是一种浩瀚而疲惫的法则流动,如同一位陷入长眠的巨人的脉搏。
“你来了。”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灵识中响起。并非通过空气振动,而是意念的共振。空灵,悠远,带着亘古积攒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刻意压制的急切。这是华晞的声音,是这片天地沉默的意志。
镜没有回应。千年的往复,早已无需寒暄。
短暂的静默,唯有山风在枝桠间呜咽。
“此次‘蚀’的涌动,不同以往。”华晞的声音再次流淌而来,带着凝重的意味,“其力更显诡谲,不再仅仅是侵蚀实体,更像是在编织某种……陷阱。它们潜伏得更深,爆发得更烈,如同拥有了意识。”
镜的灵体没有丝毫波动。清理“蚀”,是他每一次苏醒的职责,无论其形态如何变化。
“而且,”华晞的意念微微一顿,那空灵的声音里,似乎渗入了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希望与忧虑交织的薄雾,“在那纷乱的蚀之力中,我感知到了一缕……本不该存于此世的‘秩序’。微渺,如同星火,却真切不虚。”
这一次,镜贴合着树干的掌心,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华晞继续道,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痕迹……与朔同源。”
朔。
这个名字,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空洞的灵体深处,激起了一圈无声而深远的涟漪。梦中那只手,那股融入他缺失之处的力量,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依旧沉默着,冰雪落在他虚无的肩头,又毫无阻碍地穿透而下。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连呜咽声都沉寂下去。整个昆仑山巅,仿佛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某个跨越了千年的回应。
良久,镜收回手。动作依旧平稳,带着一种非人的优雅与疏离。
他转过身,清冷的声线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千年来未曾有过的、斩钉截铁的确切。
“我也感受到了。”
这句话,轻飘飘地散落在寒冷的空气中,既是对身后神女告知的确认,也是对自己梦中景象与那缕城市中捕捉到的牵引的最终定论。
话音落下的瞬间,不远处那株枯槁的古树,最纤细的枝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仿佛一声无声的、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叹息,终于找到了出口。
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回头。镜的灵体化作一道无形的流风,掠下山巅,速度比来时更快,更决绝。
千年孤寂的循环已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