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序章
昭华琴静静地横陈在那里。
忽然,没有任何人触碰,那第七根琴弦微微颤动了一下。
“铮——”
一声清越、圆润、不带丝毫杂质的琴音,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荡涤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沉郁与滞涩。它如同最纯净的泉水流过心田,将连日来奔波、战斗、修复所带来的所有疲惫与紧张,都轻柔地抚平、带走。公寓内原本因能量实验和精神侵入而残留的些微紊乱气息,被这一声琴音彻底净化,回归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安宁。
这声琴音,是昭华沉睡千年后,对新生的宣告,也是对将她从无尽梦魇中解救出来的致意。
朔站在工作台前,凝视着这张重获新生的神器。他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放下千钧重担后的释然,以及一丝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复杂的怀念。他的目光温柔,仿佛透过琴身,看到了那位曾经试图以一己之力承载世间悲苦的故友。良久,他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微笑。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身走向一旁的茶盘。水是新沸的,茶叶是上好的。他行云流水般地烫杯、置茶、冲泡,动作舒缓而专注,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宁静。两杯清茶很快沏好,茶香袅袅升起。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却又意义非凡的动作。
他端起了其中一杯,脚步未停,非常自然地走到了客厅那个靠窗的、光线与通风俱佳的角落——那个自重逢之初,就被他无声预留的空间。他俯身,将手中那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那张一直空置的茶几上。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的交流,甚至没有片刻的停顿。仿佛这个动作,与他为自己和芥子泡茶一样,是天经地义、早已融入日常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端着属于自己的那杯茶,缓步走回工作台附近,目光重新落回昭华琴上,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步骤。
然而,在他转身之后——
那杯被放在专属角落茶几上的热茶,清澈的碧绿茶汤表面,无风自动,悄然漾开了一圈细微而圆润的涟漪。
那涟漪中心,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指尖轻轻点过,扩散开的波纹轻柔地触碰到白瓷杯壁,然后缓缓平息。茶水的温度,似乎在这一刻,与某种冰封了太久的东西,开始了无声的融合。镜的灵体并未显现,但那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更加安宁的气息,如同静默的山岚,笼罩着那个角落。
另一边,芥子已经将她那套精密的工具逐一清洁、归位,动作利落精准。银色的工具箱合上,发出清脆的卡扣声。她直起腰,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昭华琴,又掠过朔,最后定格在那个放着茶杯的角落。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然后,她转向朔,用她那特有的、清晰而平静的语调开口,内容却足以让任何人侧目:
“下一次行动,”她说,“我的后方支援与分析工作,可以交由镜来策应。”
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是基于无数次生死与共、精密协作后产生的、不容置疑的绝对信任。她认可了镜在感知、映照、乃至战术辅助上无可替代的作用,并愿意将自己最擅长的、关乎任务成败的关键环节之一,移交出去。这是一种超越言语的认可,是理性判断下的最高褒奖。
朔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向芥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欣慰。他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客套:“好。”
修复的喜悦渐渐沉淀,现实的轨迹再次延伸。朔的指尖轻轻拂过昭华琴的琴身,感受着其下琴魂虽已苏醒却仍显虚弱的脉动。“昭华需要时间温养,她的琴魂与新的琴身、玉髓、灵丝需要更深层次的融合。”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而且,在最后化解她心结时,从那些破碎的记忆回响中……我捕捉到了一些新的碎片。”
芥子立刻抬眼望去。
“关于‘藏锋’,”朔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泯灭,而是被‘墟’的混沌本源侵蚀,困在了永恒的噩梦中,成为了封印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一环。”
“还有北境源脉,”他继续道,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地形轮廓,“封印并非完好无损。有某种力量……正在尝试撬动它,非常缓慢,但确实存在。”
新的威胁,新的目标,已然浮出水面。
夜色悄然降临,窗外都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倒悬的星河。
公寓内,灯光温暖。朔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手中拿着他那支玉箫,一方软布细细擦拭,动作轻柔,眼神沉静。修复好的昭华琴静置于他身旁不远的琴架上,流淌着安详的微光,仿佛一位沉睡的故人。芥子则在书桌前,台灯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她正在光屏上调取所有关于北境地貌和能量异常的历史数据,试图与朔感知到的轮廓进行比对。
而客厅的那个专属角落,气息平和。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已然温凉,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窗外漏进的一点微光。一种无形却坚实的纽带,将这一人、一神、一灵紧密相连。
没有誓言,没有宣告。
但一种无需言明、牢不可破的同盟关系,就在这宁静的夜色中,在这各自忙碌却又浑然一体的氛围里,真正地、稳固地确立下来。
无声的窥视
秋意渐深,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熙攘的街道上。结束了又一次关于北境线索的、无甚收获的探寻,三人正走在返回公寓的路上。朔走在稍前一些,步伐一如既往的从容,仿佛只是在闲庭信步。芥子落后半个身位,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如同精密的扫描仪。镜的存在感则近乎于无,只有朔和芥子能隐约感知到那一缕始终萦绕在侧的、冰冷的宁静。
穿过一个嘈杂的十字路口,转入一条相对安静的、遍布特色小店的街道。朔在一个卖仿古工艺品的小摊前停下,随手拿起一枚雕刻粗糙的玉佩把玩,语气平常得如同在评论天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芥子耳中:
“有客人跟着,”他放下玉佩,目光掠过摊位上其他物件,没有丝毫偏移,“从第三个路口开始,灰色外套,交替尾随。”
芥子正拿起一个瓷杯查看底款,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晃动一下。“收到。”她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应,放下瓷杯,自然地转身,仿佛对摊位失去了兴趣。
她的“验证”开始了。
经过一家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时,她借着反光,清晰地看到了朔所说的那个灰色外套身影,中等体型,帽檐压得很低,混在人群中,步伐频率与他们保持一致。芥子继续前行,在一个售卖旧书刊的摊位前蹲下,手指拂过泛黄的书页,眼角的余光却锁定着另一个方向——一个靠在路灯杆旁看报纸的男人,在她蹲下的瞬间,对方翻页的动作有微不可查的停顿。
交替跟踪,手法专业。芥子心中迅速做出判断。
她站起身,选择了一条人流较少的岔路,步伐节奏不变。跟踪者也随之调整,灰色外套转入岔路,而看报纸的男人则快步从主路绕向前方,意图形成包抄或接力。
就在这时,他们步入了一条狭窄的、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短巷。巷子一侧是高大的砖墙,另一侧是某家店铺光洁如镜的金属侧板。
走在最前的朔,脚步没有丝毫变化。
跟在稍后的芥子,却敏锐地注意到,就在他们三人完全进入巷子的瞬间,那面光洁的金属侧板上映出的、跟在巷口的灰色外套身影,其影像极其短暂地扭曲、折叠了一下,就像平静水面上被石子打破的倒影,瞬间破碎又重组。
巷口外,那个灰色外套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茫然。他用力眨了眨眼,刚才明明看着目标走进了这条笔直的、没有岔道的小巷,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眼前就只剩下一堵光秃秃的墙壁和反射着冷光的金属板?目标消失了?他快步冲到巷口,探头向内望去——空无一人。他又猛地回头看向主路,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朔和芥子的影子?一种见鬼了的错觉让他背脊发凉。
而此时,朔和芥子已经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般,自然地从巷子的另一端走出,融入了前方另一条街道的人流中。整个过程不到十秒,无声无息。
回到公寓,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至少两人,交替跟踪,保持距离,目的是监视,非接触。”芥子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用冷静、客观的语调汇报,如同在陈述一份侦察报告。“行为模式显示受过专业训练,非官方背景,更像私人或雇佣性质。他们对你的关注度高于我。”她补充道,目光落在朔身上。
朔走到窗边,并未立刻拉开窗帘,只是静静站立,感知着外界残留的气息。片刻后,他转过身,眉头微蹙,并非担忧,而是带着一丝探究。
“气息很杂,”他缓缓开口,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捕捉那些细微的痕迹,“有‘蚀’的臭味,但很淡……像是沾染上的,隔了一层,并非本体。”
这个判断让情况变得更加微妙。不是“墟”的直接造物,而是与“蚀”之力有关联的人类组织?
“目的?”芥子问道,这是核心问题。
朔摇了摇头:“窥探,仅仅是窥探。他们在评估,像猎手在观察猎物。”他走到茶几旁,开始烧水准备泡茶,动作依旧从容不迫,“我们被盯上了,不是因为我们是‘我们’,而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或者……我们碍了他们的事。”
芥子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调出城市地图,开始标记今天被跟踪的路线和可能的相关地点,试图找出规律或源头。她的动作高效而专注。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声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
那个靠窗的角落,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无声地表达着一种无需言语的警戒与存在。他虽未直接参与对话,但那短暂而精准的空间干扰,已然表明了立场。
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悄然笼罩这个临时的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