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风雪暂歇,月光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漏下几缕,映照着死寂的皇城,一片凄清。
四方馆,这座象征着两国邦交、也曾短暂庇护北陵质子的馆驿,此刻被一种异样的静谧笼罩。外围,摄政王府的亲兵与京兆尹的衙役混杂布防,明晃晃的火把连成一道晃动的光圈,将馆驿与外界隔绝。空气里弥漫着紧张与不安,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馆内,东厢房烛火通明。
黎玦褪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素青朝服,换上一套玄影带来的、与王府精锐影卫制式相同的夜行衣。衣物紧束,勾勒出他清瘦却不失力量的身形。阿穆尔眼眶通红,正最后一次检查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穿着黎玦日常服饰的草偶,将其小心翼翼安置在榻上,覆上锦被。
“殿下……”少年的声音带着哽咽,手里紧紧攥着黎玦刚刚交给他的、那封以特殊药水书写,需遇热方能显形的密信,“您一定要平安……”
黎玦抬手,用力按了按少年的肩膀,目光沉静如水:“记住我的话。火起之后,趁乱离开,去肃王府找墨珩。他会护你周全,直到我与王爷归来。”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赫连博的仇,我们一定会报。”
阿穆尔重重点头,将眼泪逼了回去,眼神变得坚定。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头鹰啼叫——那是玄影发出的信号。
黎玦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居住不久的厢房,目光掠过书案上摊开的、他闲暇时默写的北陵诗文,掠过窗外那株覆雪的老梅。这里曾是他的囚笼,也曾是他博弈的战场。今夜之后,“北陵质子黎玦”将化为灰烬。
他不再犹豫,推开后窗,身形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与等候在外的玄影汇合,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几乎在黎玦身影消失的同时——
“走水了!走水了!四方馆走水了!”
一声凄厉的惊呼划破夜空!
火势起得极其迅猛且诡异,并非从厨房或烛台等寻常地方,而是几乎同时从东厢房、西偏院、乃至库房数处窜起!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门窗、绸缎帷幕,浓烟滚滚,直冲云霄,瞬间将半边天空染成不祥的橘红色。
“快!救火!”
“保护黎殿下!”
“水!快取水!”
馆外顿时乱作一团。兵士和衙役们慌忙组织救火,提桶的、端盆的,脚步声、呼喊声、水泼在烈火上的嗤嗤声、木材爆裂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混乱的交响。
然而,那火仿佛被浇了油,又或是借助了风势,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越烧越旺。东厢房更是火源核心,门窗被烈焰封死,根本无人能够靠近。
“殿下还在里面!”阿穆尔按照计划,披头散发,状若疯狂地要往火场里冲,被两名“恰好”赶到的摄政王府侍卫死死拦住。“放开我!我要去救殿下!”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真实而悲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摄政王府,书房。
顾长渊负手立于窗前,凝视着远方那冲天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眸底却映照着跳跃的火光,暗流汹涌。他指间的沉香木珠停止了转动,被紧紧攥住。
“王爷,”一名心腹幕僚低声禀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四方馆火势太大,黎殿下他……恐怕凶多吉少。”
顾长渊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震怒”:“查!给本王彻查!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纵火!馆内护卫、京兆尹、所有相关人员,全部收押候审!若是让本王知道,是谁在本王眼皮底下行此龌龊之事,定将他碎尸万段!”
“是!”幕僚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顾长渊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上那份边关急报,眼神锐利如刀。戏,已经开演了。
肃王府,暖阁。
墨珩并未入睡,同样站在窗边。他看着火光的方向,浓眉紧锁。凤峤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他身后的软榻上,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明明灭灭。
“他……进去了?”凤峤轻声问,指尖微微发凉。
“嗯。”墨珩沉声应道,“计划开始了。”他转身,走到凤峤身边,将一杯温热的参茶塞进他手里,“顾好你自己。接下来的路,更险。”
凤峤接过茶盏,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点暖意。“北陵……”他喃喃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冰封的土地,和深藏于其下的巨大秘密。
苏府,最高的观星楼。
苏云晚凭栏远眺,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手中没有拿着任何账册或算盘,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场“意外”的大火。她的眼神冷静而睿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计算着这场火会带来的连锁反应——物价的波动,人心的向背,以及……她该如何调动苏家的资源,为那支即将秘密出发的队伍,铺平道路。
太医院,值宿房。
温景行尚未歇息,正在灯下整理着数个药囊。里面分门别类装着他精心配制的解毒丸、金疮药、**散,以及一些用途各异的奇特的药材。听到外面的骚动,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他低头,继续检查一根中空银针的畅通与否,轻声自语:“北地苦寒,毒物诡谲……需得多做准备。”
皇宫,深苑。
年幼的皇帝已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被乳母紧紧抱在怀里。太后坐在凤椅上,手中捻动着佛珠,嘴唇微微翕动,念诵着佛号。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望着火光的方向,那里面有关切,有恐惧,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密道之图已给,她所能做的,已尽于此。
火,一直烧到天光微熹。
曾经雕梁画栋的四方馆,化为一片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京兆尹的仵作和摄政王府派出的亲信,在焦黑的瓦砾中艰难地翻检着。
最终,他们在原本是东厢房的位置,“找到”了一具已被烧得面目全非、蜷缩成一团的焦尸。尸身旁边,散落着几块未被完全焚毁的、属于北陵质子服饰的玉佩残片,以及一柄黎玦日常佩带的、带有北陵纹饰的短剑剑柄。
消息被迅速确认,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野,传向边境,也必将传向北陵。
“北陵质子黎玦,不幸殁于四方馆意外大火。”
一纸冰冷的讣告,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夜火画上了句号。
而在摄政王府那条通往城外的秘密暗道入口处,几个身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汇聚。
黎玦已洗去烟尘,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
顾长渊披着墨色大氅,气息内敛。
墨珩全副武装,眼神锐利。
凤峤虽仍显虚弱,但目光坚定。
温景行背着他的药箱,苏云晚则递上最后一个装满干粮和银钱的包裹。
玄影如同影子般肃立一旁,身后是十数名精挑细选、绝对忠诚的影卫。
没有多余的言语,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长渊率先转身,步入了幽暗的密道。
黎玦紧随其后,义无反顾。
“金蝉”已脱壳,“黄雀”振翅欲飞。
前路,是北境的冰雪,是隐藏的皇陵,是百年的惊阙,是未知的生死。
一场以天下为局的远征,就此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