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不觉地苏醒过来,这一觉睡得极好,久违地无梦自然醒。
我慢慢睁眼,对上了两颗蓝清清的、露珠似的眼睛,那双眼惊了一下,睫毛如含羞草的叶半合了起来。
愣了一瞬,脑内迅速反刍记忆,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九,是秋似酒,是我的任务目标。
他的额头正抵着我的额头,手梳起我额前发按在我的头上。见我醒来,他还是维持这个姿势,我只好小声问:
“你在干什么呀?”
他的睫毛似有小脾气的隔空挠了我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手却没动。隔着我刚好看到他整张脸的距离,他说:
“陆冬烬,你睡了太久,我测一下你有没有发烧。”
用额头测发烧这么老的办法?分明是因为喜欢。我心中悦然,面上不显,只是“喔”了一声,问:
“那我发烧了吗?”
“……没有,温度正常。”
我接着说:“那我可以起床了吗?”
他拿开放在我头上的手,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杯泡着几片柠檬的微黄液体。
“柠檬蜂蜜水,喝了它,解酒。”
我坐起来,接过尚温热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还不错,甜中微酸。我一口气喝了半杯,剩余的一半不想喝了,待递还给他,他淡淡地命令道:
“全喝了。”
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命令我?那好,就由他替我喝下这半杯。
我摆出为难的表情,睁大眼睛看着他,弱着语气:“我喝不下了,你帮我喝好不好?”
“陆冬烬,昨晚醉的是你,不是我。”他无动于衷。
“可你也喝了酒呀,”我手撑住他的肩膀,将杯子递到他嘴边,轻声说:“阿酒,帮帮我。”
他的声音迟疑着,在杯口滑了半圈,微涩:
“你……叫我什么?”
我笑,“不可以吗?阿酒?”
我往前凑了凑杯,他的一双蓝染着我的一双黑,半杯水波动起来又平复。他没回答,就着我的手喝下了剩余的半杯柠檬蜂蜜水。
我看了眼他润湿的唇,顿觉腹中饥饿。
我问:
“阿酒,我饿了,有没有早餐?”
他拿走我手里的杯子,“已经下午一点了,陆冬……”
“阿烬!”我出声打断,“叫我阿烬。”
我叫他阿酒,他却还是叫我叫得那么生疏,这怎么可以呢?
他的动作一滞,蓦地站起身,猝不及防,我的手从他的肩上砸到床上。他的神态有些冷:
“我们才认识一个晚上。”
一个称呼而已,反应这么大?察觉到自己丢了主动权了吗?可现在才察觉已经晚了。
我垂头,无措地捏了捏手,失落道:
“我喜欢你,所以叫你阿酒。你把我带回家,我以为你也喜欢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他挨着床边的灰白色裤子,默默数着他裤子上的褶皱数,数着数着房间里一下子静得发白,窗外鸟叫声清晰得有些刺耳。
数完了,我寻思着要不要掉几滴眼泪,突然听见玻璃杯放在桌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接着我的头上落下一只手,他说:
“对不起……阿烬。”
听到他的道歉,我似乎更饿了,胃饿空了,牙齿渴望啃咬食物。
我抬头,粲然一笑,扑进他的怀里,他被我扑退了一步,稳住身体后,用力的抱住了我。一只手像一株青藤一般,抚过我的背部、后颈,缠进我后脑的发,最后攀住不动。
我故意在他耳边问:“阿酒,你喜不喜欢我呀?”
他的呼吸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待雨停,金漉漉的太阳说:
“我喜欢。”
我摸着他的后颈,心里惋惜道,可怜的九、秋似酒,于我而言,他放弃了主动权,就是放弃了他自己的命。
2
我下床,穿上秋似酒给我准备的深灰色拖鞋。站在床边我才发现我穿了一条和他同款的灰白色长裤,床上四件套也是灰色系,灰绿色。
他喜欢灰色?这个颜色确实合适他。
裤子应该是昨晚他给我换的……昨晚?昨晚从酒吧出来后,喝醉的我都做了些什么?脑子里这个时间段的记忆星星点点的,连不起来。但看他如今对我的态度,我并没有暴露。
“怎么了?”
我小心地问他:“阿酒,昨晚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没有,你很乖。”
他温和地笑,抬手按在我的侧脑发上,大拇指摸了摸我的耳朵,抚过我耳垂时,他指腹的热度让我有些燥热。
“阿烬,你耳朵很敏感吗?”
“什么?”
“你脸红了。”
我迷茫地摸了摸脸,低低地“喔”了声。
我的耳朵居然很敏感?之前都是我处主导地位,没有人像他这般肆意触碰我,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这只是一个不太算弱点的弱点,他发现了也没事,况且他活不了几天了。
我敛下思绪,重新扬起笑,对他说:
“阿酒,我要洗澡。”
“好,浴室在那边,衣服和洗漱品都是新的,”他指了一个方向,“我去楼下等你,洗完我们去吃饭。”
真贴心……嗯?这一幕似曾相识……可惜我记不起来了。
我走进浴室,拿了一片口腔清洁剂含着,随手打开淋浴开关。
水声中,我想了想,只是洗澡,太乏味。等到水雾渐起,我将门打开一只手的宽度,对门外大声喊道:
“阿——酒——”
“我在,怎么了?”
秋似酒回得很快,似乎就在门口,透过雾气,他向浴室这边走来,走到半途停了步,背靠在墙上,又问了一遍:
“阿烬,怎么了?”
“我想和你说说话。”
“嗯。”
我没打算关门,他朦胧地站在不远处,金发拢了所有光,只待雾散便可见日。
我想起昨晚我说的“不要坐车”,问道:
“阿酒,是你背我回来的吗?”
“嗯。”
“从酒吧一直到你家?”
“不远。”
他没必要骗我,我停手,耳垂烫得不容忽视,不是水烫。心下一阵懊恼,让我知道了自己耳朵敏感,这下竟连声音都无法避免。
我漱了下口,关上门,不再说话。
洗完穿衣,灰白衬衫黑长裤,很休闲也很合身,应该是秋似酒自己的衣服,他身材和我接近。
我打开门出去,他拿了一条毛巾走过来,盖到我头上,轻柔地擦着,他问我:
“你生气了吗?”
“没有呀,我感动呢。”我敷衍道,垂头让他擦得更方便。
我眼见,有一滴小水珠将他唇上朱红色、开口向下的弧线砸得向上。然后他拿下毛巾,牵起我的手说:
“下楼,我帮你吹头发。“
我盯着他的手,大拇指红润的指甲上有个小小月牙。
他一个人便是一个人间,身上可以同时升起月亮和太阳,可以同时下雨和下雪。
我是他的人灾。
他牵着我下楼去,我的指骨屈起成遮月的山脉,月隐月出间,脑子里忽然有两颗记忆星点连到一起,我问道:
“阿酒,你手指有七个月牙,对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没忘就好!”尾音上扬,有点小俏皮。
我“哼”了一声,“我记忆力可好啦。”
“嗯。”
3
我坐在灰蓝色沙发上粗略地看了看整个一层,简约的灰色系布局,似乎没有机器人,我问道:“阿酒没有买家用机器人吗?”
“没有,用不习惯。”他拿着吹风机走过来。
或许是和我一样怕被程序入侵机器人系统,我点点头:
“我也用不习惯。”
秋似酒坐在我身后给我吹头发,调的冷风,风声很静,只听见他手指梳过头发的声音。
落地窗大而透亮,容得下阳光、云朵和湖,只是我见它们,它们不见我。当飞过一只也不见我的鸟时,秋似酒说:
“阿烬,你的头发很软。”
可他的手指不软,像小鸟钻进我的头发,扑腾着翅膀。如果他是小鸟,一定会是一只见我的小鸟。
我说:“你喜欢吗?”
小鸟见我说喜欢。
提及头发,我问道:“阿酒,你为什么染金发呀?”
他不应该染灰色吗?
他说:“你喜欢吗?”
我点头,他又说:“理发师说我适合这个颜色,你喜欢我就不换。”
听见他关了吹风开关,我往后靠他身上,仰头看他,他低头,头发是一片见我的阳光,眼睛是两汪见我的湖,脸是见我的云朵。
他按着我的肩将我推起来,“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出去吃饭。”
“阿酒,为报答你把我背回来,我来做午餐吧!”
我回头看他,跃跃欲试。虽然没什么需要我做,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正好瞳教过我做菜。
“家里没什么菜……”他眼神有些犹疑,“阿烬,你确定你要做吗?”
我毫不心虚:“当然,我厨艺很好的!”
他打开冰箱让我看,只有茄子、鸡蛋和几碗未开封的速食米饭。这款米饭,瞳经常买,适合做早餐粥和炒蛋炒饭。有菜有饭,看来他也经常下厨。
嗯……茄子我做的不能吃,那只能做蛋炒饭,起码能吃。
依我的强化能力,学瞳做几道菜是不难,但费解的是每一步操作都没错,做出来却只有色香没有味。
我问道:
“蛋炒饭可以吗?”
“嗯。”
我拿着蛋和饭进了厨房,洗锅、起锅烧油、打蛋……
蛋下到油里的一瞬间,发出了剧烈地滋滋声,随后“嘣”地一声,油点四处飞溅。
我吓了一大跳,把蛋壳一扔,极速后退,“嘭”,我撞到了厨房玻璃门,退无可退,有一滴油溅到了我手臂上,烫得我一抖。
我吓得忘记思考,厨房出口就在旁边,我却僵在原地。
“阿烬!”
秋似酒听到动静,快步走进来关了火,盖上锅盖,拉着我走出厨房。
坐到沙发上,他忍俊不禁:“不是说厨艺很好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炸了……”
我惊魂未定地抱住他,回过神来,觉得颇为丢脸,居然被一个油煎鸡蛋给吓到这个地步……
他问我:“有哪里被烫到吗?”
“有……”
我将右臂内侧烫到的地方给他看,那里有一个浅棕色的、沾着油印的小斑点。
他用湿纸巾擦了擦油,从茶几抽屉拿出一个手心大小的罐子,打开,指尖沾了一点乳白色的膏体抹在斑点处,霎时,一股清凉感从伤口处涌现。
我认得这种伤药,郑氏医药研究生产的特效药膏“七夜霜”,对枪伤、刀伤等有极强的恢复作用。专供黑市售卖,像这样的一盒就需要十个月币。
他作为一个杀手,应当在家里备了不少这种药。
那他的刀伤好得怎么样了呢?他穿的长袖,什么也看不到。
他拿出一个创口贴给我贴在伤口处,说:
“好了,没事了。”
“厨房……”我瞄了瞄厨房,锅里还有个蛋没处理。
“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弄,嗯?”
我点点头。
4
海灵小区是个高档富人区,他的这栋别墅,在小区的深处,前有人工湖,后有人工林,环境幽静宜人。
他问了我的口味,开车带我去了一家湘菜馆。
已经接近下午两点,过了用餐高峰期,店里只有我和秋似酒两个客人……不,又多了一个。
我看着对面朝我这桌走过来的男人,微微皱眉,他来干什么?自作主张。
那人招了招手,喜声道:“冬烬!”
他走到桌边向秋似酒伸手,客套地笑:“你好,我是冬烬的朋友,夏青瞳。”
“秋似酒。”
秋似酒也礼貌伸手,还不等他握上,瞳把手一收,看也不看他,笑嘻嘻地向我说:
“巧了!我刚应付完一个客户,随便找了个地儿填肚子,这不,就碰到了你!”
秋似酒神情自若地收回手。
我瞟了一眼瞳,巧什么,不是直接奔我和秋似酒来的?演技还行,就是醋味漏了点。
我朝秋似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弯唇,用眼神对我说没事。
瞳大摇大摆地坐到我旁边,问我:“不介意我拼桌吧?”
秋似酒将菜单递给他,替我答道:
“不介意。”
瞳不接,表情隐隐不悦,我对他再了解不过,他下一句肯定不是好话,我拿过菜单放在他面前,微笑警告:“点菜。”
瞳撇嘴,抱怨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看菜单。
现在以任务为先,我不能由着瞳耍小性子,只能得空再好好地哄哄他。
点完菜,我向秋似酒解释了一句:
“青瞳和我同部门,共事好几年了,比较熟。”这一句是真话。
瞳从鼻腔哼出一声,朝秋似酒抬了抬下巴:
“那你呢?和冬烬什么关系?没见冬烬提起过你呀?”
瞳这醋味是越漏越多……
秋似酒微微一笑,蓝眼锐似月亮尖:
“阿烬将私事和公事分得很开,他既然没有向我提起过你,自然更不可能向你提起我。”
他又握住我放在桌面上的手,缓缓道:
“巧了,我们正打算今天公开。”
公开什么不言而喻,我眼中迸出惊喜,又羞涩低头。瞳今天却是来对了,刺激一下秋似酒也不错。
余光瞧见瞳咬紧的下颌角和桌下攥得微颤的拳头,我轻轻踢了下他的小腿,提醒他适可而止。
瞳抿嘴,干巴巴地说:“那恭喜了。”
又聊了几句,服务员陆续将菜上齐了。
嗯?胡萝卜炒肉?
我瞪了瞳一眼,肯定是他偷偷点的,我最讨厌吃胡萝卜,可瞳总是逼我吃,说什么营养均衡。
“冬烬,来吃一点胡萝卜。”
我一直提防着瞳给我夹胡萝卜,可千防万防,还是被瞳抓准时机,夹了一片胡萝卜到我碗里,微白的米饭上被抹上了一小块诡异的橙色。
我下意识夹到瞳碗里,但对面蓝溺溺的眼光让我筷子及时拐了个弯,拐进了对面的碗里,我说:
“我不要吃胡萝卜,阿酒你帮我吃吧。”
“冬烬,你……”瞳愣了一张胡萝卜色脸。
我勾唇,有秋似酒在,瞳休想让我吃胡萝卜。
秋似酒吃下那片胡萝卜,看向我时,眸光流成一秋春水泛滥的河,他说:
“阿烬不喜欢吃的都可以给我吃,我不挑食。”
脸被他看得发烫,我扒着米饭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正吃着,瞳突然把筷子一放,勉强地笑了笑:
“冬烬,我想起下午我还约了一个客户,就先走了,钱到时候转你。”
“哎……”
瞳三脚两步走出了店,像一朵晴天里无处躲藏的乌云。
他若要下雨,我心也滂沱。
瞳走了,我和秋似酒还是继续聊着吃着,但食不知味。
吃完结账,我抢先付了款,他问我: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隐约猜到他问的和瞳有关。
我想了想措辞,说:“不让我请客呀?我可是单请你,没请夏青瞳,他那份钱还得给我呢。”
出了饭店,日光有些烈,他牵起我的手走到一旁的屋檐下,又慢慢与我十指相扣。他的手指像瓦一样铺在我的手背,如此,我从瓦下流出的一道道青色血管,便是夏日泥土上被冲出的雨痕。
他说:
“为什么伤心?”
这也能看出来吗?是他的强化能力,还是我的伪装不到位?无论如何,我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瞳。
我笑了笑,信口胡诌:“非要说我伤心呢,那是就是为那碗胡萝卜伤心,它无缘无故被我讨厌。”
我靠了靠他的肩膀,又说:
“还有为你伤心,你因为我吃了那片胡萝卜,可你本来不用吃的。”
阴影里的金发似乎比日光更烈三分,我避之不及,只能听得他说:
“不要为我伤心,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