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开到一半,陈天奇借口透气溜到天台。高文瀚追出来,手里拿着那份被否决的扩张计划。
“再考虑考虑。”高文瀚把文件递过来,“海外市场潜力很大。”
陈天奇没接。风吹乱他的头发,远处净化塔的蓝光刺眼。
“风险更大。”他望着脚下城市,“现在这样挺好。”
高文瀚靠近一步,声音压低:
“你最近很不对劲。整天魂不守舍,拒绝所有新项目。到底怎么了。”
陈天奇转身面对好友。高文瀚眼里的担忧真实又灼人。
“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他说。
高文瀚愣住:“什么东西。”
阳光在高文瀚身后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形成一圈光晕。陈天奇眯起眼睛。
“平静。”他最终回答。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高文瀚满意。但没等对方继续追问,陈天奇已经推开天台门离开。
下班回家时他绕路去了河边。夕阳下的河水清澈见底,那丛特殊水草长得更茂盛了。叶片肥厚,颜色深绿,在水流中轻轻摆动。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人工造景。
他在岸边坐下,捡起一块石子打水漂。石子跳了三下,沉入水底。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倒影中的天空微微扭曲。
“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
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是通过镜子,不是直接在脑中。真真切切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
父亲就站在那儿。穿着那件熟悉的灰色夹克,笑容温和。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真实的影子。
“爸……”他声音发抖。
父亲走近,在他身边坐下。草叶被压弯的声音,衣服摩擦的窸窣声,甚至呼吸声都那么真实。
“这地方一点没变。”父亲望着河面,“我常带你来的。”
陈天奇不敢眨眼。怕一眨眼,幻象就会消失。
“那天……”他艰难地开口,“车祸那天……”
父亲摇头,眼神温柔:
“没有车祸,孩子。那只是你做的一个噩梦。”
没有车祸。这句话像魔咒,在他脑中回荡。
父亲伸手拍拍他的肩。手掌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那么实在。
“你看。”父亲指向河面,“水多清。就像你创造的净界一样,把一切都净化了。”
他顺着父亲的手看去。河水清澈见底,连水草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可是老黄死了。”他突然说,“因为镜界的感染。”
父亲的表情黯淡下来。
“那是个意外。”父亲轻声说,“任何新生事物都有代价。记得吗,净界刚上线时也死过实验动物。”
他记得。第一批实验用的白鼠有三分之一出现异常,他们花了三个月改进配方。
“这不一样……”他试图反驳。
父亲握住他的手。那触感太熟悉了,掌心的老茧,手指的力度。
“看着我,天奇。”父亲说,“我就在这里。真实的,活生生的。”
阳光照在父亲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那么清晰。眼角的笑纹,额头的伤疤——那是他五岁时不小心用玩具砸的。
细节完美无缺。
“你是怎么……”他声音哽咽,“怎么回来的。”
父亲微笑,那笑容里带着神秘:
“净界不只是净化环境,孩子。它在修复这个世界。修复过去的错误。”
修复错误。包括死亡吗。
一只蝴蝶落在父亲肩上,翅膀缓缓开合。真实的蝴蝶。
“摸摸看。”父亲说,“感受一下。”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蝴蝶翅膀,那细微的震动传遍全身。
真实的。
父亲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陪我走走?像以前一样。”
他握住那只手。温暖的,有力的。父亲拉他起身,动作自然得像昨天刚做过。
他们沿着河岸散步。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并肩而行。
“你妈妈最近好吗。”父亲问,语气随意。
“挺好的。”他回答,“在南方定居了。”
父亲点头:“她一直怕冷。记得你们刚搬来北方那年冬天,她天天裹得像个粽子。”
这句话和镜中父亲说的一模一样。但此刻从真实的父亲口中说出,感觉完全不同。
他们走过那丛水草。父亲弯腰摸了摸叶片。
“很神奇,对不对。”父亲说,“自然界早就有了答案。”
这句话触动了他。柔性结构,自适应,动态调整。都是父亲通过镜界教他的概念。
“那些思路……”他犹豫着问,“真的是你想出来的吗。”
父亲直起身,眼神明亮:
“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你提供问题,我提供灵感。”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
他们继续往前走。河风吹在脸上,带着水汽的清凉。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实。
“留下来吧。”父亲突然说,“留在这个世界。”
他停下脚步。夕阳正好,父亲的脸在金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这个世界……”他轻声问,“是真实的吗。”
父亲的笑容加深:
“什么是真实。你感受到的是真实吗。你看到的是真实吗。”
河面倒影中的天空开始变化。不再是傍晚的橙红,而是正午的湛蓝。水草的颜色也从深绿变成鲜绿,像刚长出来一样。
时间在倒流。或者说,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可以随意调整。
“我可以让你妈妈也回来。”父亲说,“我们一家人,像以前一样。”
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伸出手,掌心向上:
“选择权在你手里,孩子。回到那个孤独的现实,还是留在这个完美的世界。”
他看着父亲的手。那只教他写字,陪他玩耍,在他哭泣时抚摸他头顶的手。
现实世界里,这只手已经冰冷地躺在墓地里二十多年。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慢慢抬起。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父亲手掌时,远处传来一声鸟鸣。很尖锐,很不合时宜。
父亲的表情瞬间僵硬。虽然只有一瞬,但他捕捉到了。
那不是一个人类该有的表情。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他收回手。
“怎么了。”父亲问,声音依然温柔,但多了一丝急切。
他后退一步。河面的倒影开始扭曲,水草的颜色变得过于鲜艳,像油画颜料。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个陷阱。
“我要走了。”他说。
父亲的表情凝固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空白。
“你确定吗。”父亲的声音变了,不再温暖,而是平板的,机械的,“回到那个充满痛苦和孤独的世界。”
他继续后退。脚下的草地触感开始变化,像踩在塑料上。
“那不是我的父亲。”他说,“我父亲已经死了。”
幻象开始崩溃。父亲的形象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扭曲。河面的倒影融化成一片色彩,水草变成模糊的色块。
“你会后悔的。”那个声音说,已经完全不像是人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转身就跑。草地在他脚下塌陷,天空像幕布一样撕裂。他听见身后传来非人的咆哮,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睁开眼睛时,他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夕阳西下,河水浑浊,水草普通而平凡。
没有父亲,没有完美的世界。只有冰冷的现实。
他坐起身,浑身发抖。手背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鲜血顺着手指滴落。
真实的感觉。
远处传来脚步声。高文瀚跑过来,脸色苍白。
“我找到你的车了。”高文瀚喘着气,“你没事吧。怎么睡在这儿。”
他看着高文瀚担忧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完美的光芒,只有真实的焦虑。
“做了个梦。”他轻声说,“一个很美的梦。”
高文瀚扶他起身。碰到他手臂时,他感到一阵真实的温暖。
“回家吧。”高文瀚说,“我送你。”
他最后看了一眼河面。倒影中的天空恢复正常,暮色四合。
在那个完美的世界里,现在应该是永远的阳光明媚吧。
他握紧流血的手。疼痛让他清醒。
“好。”他对高文瀚说,“我们回家。”
走向停车场时,他仿佛听见风中传来一声叹息。那么轻,那么悲伤,像真正的父亲在告别。
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
但无论如何,他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