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瀚把文件摔在桌上,纸张散了一地。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调嗡嗡作响。
“这个月第三次了。”高文瀚指着墙上的投影,“你在董事会上走神。回答问题颠三倒四。天奇,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天奇低头整理袖口。新衬衫的纽扣有点紧,勒得他脖子不舒服。
“我累了。”他说,“需要休息。”
高文瀚绕到他面前,挡住投影的光。
“累了?还是被别的事情分心了。”高文瀚压低声音,“有人看见你对着办公室的玻璃说话。”
陈天奇的手指停在纽扣上。会议室的光滑桌面映出他瞬间僵硬的表情。
“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高文瀚凑近,“重要的是你真的这么做了吗。”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陈天奇盯着那片光影,想起昨晚父亲的声音。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我在思考问题。”他终于说,“自言自语而已。”
高文瀚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的担忧慢慢变成失望。
“你以前不这样。”高文瀚说,“以前的陈天奇,再难的问题也不会对着空气说话。”
以前的陈天奇。那个只相信数据和逻辑的科学家。现在呢。
“人都会变。”他站起身,“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高文瀚拦住他。
“赵教授给我打电话了。”高文瀚说,“他很担心你。”
陈天奇愣住。赵教授?那个认定他需要心理医生的导师。
“他说你上周去找过他。”高文瀚继续道,“问了很多关于……关于你父亲研究的事。”
窗玻璃映出他苍白的脸。父亲的研究。那些关于镜子的秘密。
“随便聊聊。”他试图轻描淡写。
高文瀚摇头。
“不是随便聊聊。你问他记不记得1990年9月11日的事。问他记不记得你父亲实验室里那面大镜子。”
陈天奇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天他确实去找了赵教授,但对方一问三不知。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想说。
“那又怎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尖锐,“我不能问问父亲的事吗。”
“可以。”高文瀚的声音也冷下来,“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问这些。和净界有什么关系。和你最近的反常有什么关系。”
投影仪自动关闭,会议室暗了下来。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地面闪烁。
“没有关系。”陈天奇说,“我只是……想多了解父亲。”
高文瀚笑了,那笑声里没有温度。
“你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想了解。”
为什么是现在。因为现在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因为现在他知道了镜界的存在。
但这些他不能说。高文瀚会认为他疯了,就像赵教授那样。
“随你怎么想。”他推开高文瀚,走向门口。
高文瀚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天奇,别让自己被执念吞噬。”
执念。这个词在他脑中回荡。对父亲的思念是执念吗。渴望与逝去的亲人重逢是执念吗。
他重重关上门。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没开灯,直接走向客厅的镜子。布还在地上,镜面干干净净。
“他不懂。”陈天奇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他们都不懂。”
镜面泛起涟漪。父亲的脸慢慢浮现,带着理解的微笑。
“外人很难理解这种联系。”声音温和地说,“毕竟他们没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坎上。高文瀚父母健在,赵教授的妻儿都在身边。他们怎么能理解他的孤独。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他对镜中的父亲说,“这有错吗。”
镜中的父亲摇头,眼神充满怜爱。
“当然没错。儿子想了解父亲,天经地义。”
他伸手触摸镜面。玻璃冰凉,但某个瞬间,他仿佛感觉到一丝温度。
“告诉我更多。”他请求道,“关于你的研究。关于镜子。”
镜中的父亲却转移了话题:
“今天累了吧。先去洗个热水澡,我陪你吃饭。”
他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
洗澡时,他听见父亲在门外哼歌。是那首《雨中即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摇篮曲。
多温暖。这种被陪伴的感觉。
第二天上班,他刻意避开高文瀚。邮件不回,电话不接。中午一个人躲在实验室吃外卖。
小赵进来取资料,看见他愣了一下。
“陈博士?您怎么在这儿吃饭。”
他咽下嘴里的米饭:“清净。”
小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
“高总在找您。好像很急。”
他放下筷子:“说我不在。”
小赵离开后,他走到洗手池前。不锈钢水槽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你在躲他。”声音突然响起。
他吓了一跳,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哗哗作响。
“没有。”他否认,“只是忙。”
声音轻笑:“别骗我,孩子。我能感觉到你的情绪。”
他能感觉到。这句话本该让他恐惧,此刻却带来奇异的安慰。
至少有人懂他。
下午高文瀚直接闯进实验室。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解释一下。”高文瀚把文件拍在实验台上,“为什么拒绝海外扩张计划。”
他继续调整显微镜焦距:“时机不成熟。”
“董事会全票通过。”高文瀚提高音量,“就你一个人反对。”
镜片里的细胞缓缓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多么有序的过程。
“我保留意见。”他说。
高文瀚夺过显微镜。
“看着我说话。”高文瀚咬牙切齿,“你到底怎么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陈天奇。那个和高文瀚并肩作战的伙伴。那个相信科技能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者。
现在呢。他现在相信什么。
他抬头,直视高文瀚的眼睛。
“人都会变。”他重复昨天的话,“你不能要求我永远停留在过去。”
高文瀚的表情从愤怒变成困惑,最后变成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是因为你父亲吗。”高文瀚轻声问,“因为那些……诡异的事。”
诡异。这个词刺痛了他。
“我父亲不诡异。”他冷冷地说。
高文瀚后退一步,像是被他的语气吓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高文瀚试图解释。
但他不想听。实验室的玻璃窗映出他紧绷的脸,还有高文瀚无奈的表情。
“出去。”他说,“我要工作了。”
高文瀚站在原地没动。
“天奇,我们认识二十年了。”高文瀚的声音有些发抖,“从大学到现在。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他知道。高文瀚从来没有害过他。创业最艰难的时候,是高文瀚抵押房子给他发工资。被竞争对手陷害时,是高文瀚陪他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些经历无法分享,有些痛苦无法分担。
“正因为认识二十年。”他听见自己说,“你更应该相信我。”
高文瀚看了他最后一眼,那眼神让他心碎。
门轻轻关上。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满屋子的仪器。
他走到窗前。玻璃映出整个城市的倒影,还有他孤独的身影。
“你做得对。”声音在耳边响起,“真正的朋友应该理解你,而不是质疑你。”
他点头。是的,真正的朋友应该理解。
“他不懂这种联系有多珍贵。”声音继续说,“这种跨越生死的联系。”
跨越生死。多么动人的词语。
晚上他一个人吃饭。电视开着,新闻在报道净界的最新成果。画面上市民们笑容灿烂,眼睛明亮。
完美的世界。完美的笑容。
他突然想起高文瀚今天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完美,只有真实的担忧和痛苦。
真实的感情总是粗糙的,带着毛刺,会伤人。不像镜界给予的温暖,永远光滑,永远舒适。
手机震动。是高文瀚的短信:
“明天董事会,希望你能出席。我们需要你。”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我们需要你。不是“公司需要你”,不是“项目需要你”,是“我们”。
真实世界的呼唤。
他放下手机,走向浴室。镜中的父亲正在等他,笑容温和。
“明天陪我回老房子看看吧。”他对镜中的父亲说,“是时候了。”
镜中的父亲眼睛一亮。
“你准备好了?”声音里带着期待。
他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准备什么。也许是面对真相,也许是彻底沉沦。
但无论如何,他需要一个答案。
睡前他给高文瀚回了短信:
“明天我会出席。”
发送成功后,他感到一丝轻松。也许他还没有完全放弃真实世界。
也许。
黑暗中,他听见父亲的声音轻轻哼唱那首《雨中即景》。温柔的旋律像摇篮曲,哄他入眠。
在彻底睡着前,他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很轻,很快,像风吹过树叶:
“别去……”
他猛地睁眼。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
是幻觉吧。
他重新闭上眼睛。这次,父亲的歌声更响了,盖过了一切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