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回到修道院时,夜雨已彻底停歇,清冷的月光洗过湿漉的石板地,映出一片惨白。她几乎是踮着脚穿过回廊,仿佛那银质圣物盒不在枕下,而在她怦怦直跳的心口,稍有声响便会惊动旁人。
然而,修道院的寂静并非往日的宁静。一股不安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她经过疗养室紧闭的木门时,里面正传来玛格丽特高亢而清晰的呓语,与白日的混沌不同,此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穿透力。
“…看那!羔羊揭开了第七个印!寂静在天上,约有二刻!”玛格丽特的声音如同咏叹,却又尖锐刺耳,“…那盛满世人瘟疫的七碗在哪里?天使,快将那碗倒在地上!”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缩。她并非不熟悉《启示录》,但从玛格丽特口中听到“瘟疫”二字,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寒。门内,几个守夜的年轻修女低低的、狂热的附和声隐约可闻:“阿门…玛格丽特姐妹,请为我们祈求…”
她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狭小的寝室,紧紧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喘息。爱德华·伯克利眼中温柔的笑意与玛格丽特疯狂的预言在她脑中交织碰撞,一边是令人晕眩的凡尘悸动,一边是深渊般的宗教狂热。她掏出枕下的圣物盒,金属独特的冰凉感暂时缓解了她掌心的汗湿。这是个错误,她知道自己该将它上交,或者丢弃,但指尖摩挲着上面繁复的家族纹章,那林间的气息、他低沉的声音便又萦绕不去。
这一夜,伊莎贝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紫色的“秋日贞女”在风中疯长,花蕊中却渗出黑色的脓液,而玛格丽特站在花海中央,张开双臂,微笑着迎接那黑色的雨。
翌日清晨,一个消息在修道院炸开——玛格丽特的高热,在持续数日后,竟奇迹般地退了。她清醒了过来,虽然虚弱,但那双蓝色的眼睛燃烧着比以往更甚、近乎灼人的光芒。
塞西莉亚嬷嬷第一时间赶去查看。玛格丽特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神情却是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
“嬷嬷,”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见到了。天使向我展示了祂的意旨。”
围在床边的几个年轻修女,包括曾为伊莎贝拉传话的那位,立刻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敬畏与期待。
“你需要休息,玛格丽特姐妹。”塞西莉亚嬷嬷冷静地说,试图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
“不!时间不多了!”玛格丽特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抓住胸前的布料,“天使说,我们的祈祷被听见了,但还不够!我们的围墙隔绝不了神的审判,唯有敞开胸怀,接纳这淬炼的火焰,才能涤净我们的罪,为世人做赎罪的祭品!”
“敞开胸怀?”塞西莉亚嬷嬷的灰色眼眸瞬间结冰,“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外面正是瘟疫横行之时!”
“正是因此!”玛格丽特几乎是嘶吼出来,随即因力竭而剧烈咳嗽,然后她抬起头,眼神狂热地扫过周围每一张脸,“躲避,是信仰不坚的证明!我们应当主动去拥抱那些受苦的人,去照料他们,去亲吻他们溃烂的伤口!用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生命,去平息神的愤怒!这才是我等修女最高的奉献!”
“荒谬!”塞西莉亚嬷嬷厉声打断她,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这是将姐妹们推向死路!我绝不允许!”
“您的权威,难道能大过神启吗?嬷嬷?”玛格丽特微微扬起下巴,那姿态不再是顺从的修女,而是一个获得了专属启示的“圣女”。“天使告诉我,恐惧瘟疫的人,心中必无真正的信仰。唯有不惧死亡者,方能得享永生。”
她的话如同毒液,悄无声息地注入那些早已被恐惧和绝望侵蚀的心灵。塞西莉亚嬷嬷能看到,旁边那几个年轻修女的眼神变了,从敬畏变成了某种决绝的向往。玛格丽特从濒死边缘的“归来”,和她口中清晰无比、应和了当前灾难的“神启”,为她的话语镀上了一层难以反驳的光环。
同一天下午,伊莎贝拉在药圃里试图用劳作平静心绪,却总是心神不宁。她注意到药圃边缘,靠近修道院外墙的一小片芸香被人采摘了,断口很新,并非她平日折取草药的手法。她并未多想,只当是哪个姐妹自行取用。
然而,当她弯腰检查时,却在湿软的泥地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不属于任何修女软底鞋的脚印——沾着泥泞,略显宽大,更像是世俗男子或农夫的靴子印。脚印旁,还掉落着一小段粗糙的、染着暗红色污渍的布条。
伊莎贝拉的心跳漏了一拍。塞西莉亚嬷嬷早已明令禁止任何人出入,这脚印和布条从何而来?她下意识地想立刻去报告院长,但脚步刚迈出,却又迟疑了。她想起玛格丽特醒来后那狂热的眼神,和围绕在她身边那些修女们的神情。此刻去报告一件无法确定来源的琐事,在日益紧张的气氛中,会引发怎样的波澜?
她最终只是默默用脚抹平了那个脚印,捡起布条藏入袖中。一种更大的、无形的恐惧攫住了她,那并非来自墙外的瘟疫,而是源于墙内正在滋长的、以神圣之名的意志。
傍晚时分,天空再次阴沉下来。寒风呼啸着卷过庭院,刮得礼拜堂的彩色玻璃窗嗡嗡作响。在前往晚祷的路上,伊莎贝拉看见玛格丽特在那几位忠实追随者的搀扶下,竟走出了疗养室,站在回廊的风口。她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却固执地望着紧闭的院门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是在召唤门外的灾难或与之进行对话。
搀扶着她的一个年轻修女,目光与伊莎贝拉相遇,那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迷茫和恐惧,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献身般的坚定。
伊莎贝拉猛地低下头,快步走进礼拜堂。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秋雨和寒风更冷。院长嬷嬷的命令依然有效,院门依旧紧锁,但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屏障已经被打破了。玛格丽特的意志,正像一种无声的瘟疫,侵蚀着这座修道院的根基。
她跪在祭坛前,十指紧紧交握,却第一次感到祈祷是如此无力。枕下的圣物盒,袖中的染血布条,玛格丽特狂热的低语,爱德华温柔的眼神……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她抬起头,望向祭坛上冰冷的十字架。那沉默的受难像,在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种不祥的预兆。